黃豆大的雨滴落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很快便形成了一道道水流。由於排水係統不堪重負,很多街道都被雨水所淹沒,出現了一片片積水區。
每當這個時候,城南的優勢明顯體現出來。當城北一片“汪洋”的時候,城南的街道顯得很是乾淨,雨水總能及時地排掉,甚至還有兵士在賣力地清理水渠。
槐樹胡同徐府,大雨傾盆而下。
這座外麵普通宅子已然顯現出底蘊,哪怕暴雨持續一個多時辰,但整個宅子這麼多房間愣是沒有一處漏雨的地方。
跟著當年嚴府的張揚不同,徐府一直顯得很是內斂,甚至飯菜都顯得很是質樸。若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必定以為徐階是一個清廉官員的楷模。
院中的雨仍舊在下個不停,黃豆大的雨滴將屋頂打得劈裡啪啦,雨水不停從屋簷上落下,水質顯得很是清澈的模樣。
在水榭邊上的一座閣樓中,這裡有一大幫官員在議事。由於門窗已經關閉,外麵嘈雜的雨水並不能影響這裡,茶香在空氣中飄散開來。
身穿居家服飾的徐階坐在首座上,整個人並沒有表現出太強的威勢,反倒像是一個彬彬有禮的瘦弱教書先生般,正是認真地聽取著各方的意見。
在這裡的官員眾多,既有左都禦史王廷、吏部左侍郎張居正,兵部左侍郎霍冀等當朝大佬,亦有太常少卿林潤、刑科給事中徐公遴和吏科給事中吳時來等官員。
雖然經過高拱的一番清洗,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如果是其他派係,在這麼多位重要官員倒台後,早已經是樹倒猢孫散。隻是徐黨卻是有著金字塔般的建築,新生的中堅力量同樣不容小窺。
另外,由於嘉靖遺詔的緣故,吳時來等人被順利地起複,讓到他們重新回到科道言官的崗位上,已然是徐階新的攻擊利器。
“元輔大人,現在他們三人培植朋黨、任人唯親,簡直是在禍亂朝政!您若是繼續縱容他們為非作歹,恐怕是後患無窮,這個大明當真就完了啊!”兵部左侍郎霍冀顯得言真意切地道。
隨著楊博倒台,晉商的動作一直都並沒有停止。在兵部左侍郎出現空缺的時候,經過晉商的各方運作,卻是將霍冀從陝西三邊總督推回本部。
值得一提的是,原兵部侍郎趙炳然並不是受黨爭的影響而倒台,畢竟他跟高拱和郭樸是河南老鄉,跟著徐黨亦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隻是奈何,趙炳然患了胃病,卻是無法繼續勝任兵部左侍郎的職務,故而亦是隻好上疏向隆慶辭官歸田了。
霍冀並沒有選擇高拱和郭樸的新北黨,而是毅然投向了徐黨的懷抱成為徐黨的核心人員之一,更是將目標放在兵部尚書的寶座上。
正是如此,他現在的立場同樣是旗幟鮮明,阻止著新北黨和林黨的不斷壯大。
“元輔大人,霍侍郎說得沒錯!高拱現在簡直一手包辦官員的任免,這提拔的雖然不全是北黨,但重用的很多都是林黨中人!那個楊富田不過資曆最淡的戶部侍郎,結果被委任浙江巡撫,下一步怕是要南京戶部侍郎了!”左都禦史王廷顯得憤恨地附和道。
太常少卿林潤和刑科給事中徐公遴默默地歎息一聲,這些日子以來讓他們似乎回到了嚴黨當政時期,卻是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高拱雖然不是首輔,但仗著隆慶老師的身份,出任吏部尚書便是嚴抓吏治,推出了一套嚴格的考核製度。
每個官員每月的情況都要彙總,一旦發現不合格的,高拱便是毫不手軟地嚴辦,致使他們徐黨大量的人員被免職和貶謫。
若是如此下去的話,他們縱使還是能夠繼續留在這個位置上,但話語權會越來越弱,這個官當得亦是賊沒有味道了。
正是如此,他們徐黨內早已經是怨聲載道,對高拱可謂恨之入骨。
徐階端起茶盞,眼睛閃過了一抹精光,整個人少了剛剛那份親和,已然是多了一抹老謀深算。
在這場聚會中,他很好地扮演著聽眾角色,現在聽著這幫人如此的大吐苦水,連左都禦史王廷都不再沉默,卻是知道所等待的時機已經到了。
他並沒有急於表態,卻是抬頭望向自己的得意門生張居正溫和地道:“叔大,你現在便在吏部任職,你對高拱怎麼看呢?”
王廷等人亦是紛紛望向了張居正,而今的張居正可謂是今非昔比。
現在張居正不僅擁有帝師的身份,而且出任權柄極重的吏部左侍郎,若不是內閣已經接近滿編,恐怕這一位都有機會入閣拜相了。
“師相,高拱在吏部可謂獨斷專行,學生亦是不敢與之抗爭。隻是說他大量培植親黨,學生並沒有足夠的證據,畢竟他對官員罷免和升遷,皆是有所依據,卻是很難以此發難!”張居正顯得苦澀地拱手道。
他現在擔任吏部左侍郎,亦算是位高權重,卻偏偏地遇上了一個如此強勢的上司。高拱連當今皇上都不怎麼放在眼裡,又怎麼可能將他張居正放在眼裡,很多時候簡直是將他當仆人般使喚,他可謂是史上最憋屈地吏部左侍郎之一。
隻是不得不承認,高拱所推出的那一套考核製度確實算是公允,卻不像楊博那般牢牢地維護住自己的晉黨和徐黨,而是無差彆地優勝劣汰。
當然,屁股決定一切,現在的高拱哪怕是再公允,那亦是十惡不赦,是跟嚴嵩那般禍亂朝政的大奸臣,人人得而誅之。
徐階輕輕地點頭,又是溫和地望向另一位得意門生吳時來道:“惟修,你怎麼看?”
“高新政看似做得有理有據,但其實亦是挾帶私心,不過是做得隱蔽一些而已。薊遼總督劉燾有輕敵之過,理因革職查辦,結果卻被他跟林晧然包庇。新任戶部右侍郎劉自強才能平庸,更沒有戶部的履曆,卻因跟高拱是同鄉的緣故,卻是由林黨舉薦,從四川巡撫直接提拔回京。此次應天巡撫謝登之被提拔到通政使,這個位置當從兩京選人,高拱卻是給了林黨的張偉。單此三項,足以證明高拱實用培植朋黨,簡直罪無可恕。”吳時來已然是盯了高拱很久,卻是正義凜然地侃侃而談道。
吳時來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初授鬆江府推官,在得到了徐家的青睞後,很快得到了提拔。先是回京擔任刑科給事中,很快攻擊嚴黨的宣大總督楊順等人取勝,最後夥同張翀和董傳策一起彈劾嚴嵩。
隻是在這一次的彈劾中,他們三人已然是賜到了鐵板。深受嘉靖所依重的嚴嵩不僅安然無恙,而且三人還被入獄拷問幕後主使,最後他被貶廣西橫州馴象衛擔任一個小小的衛卒。
從高高在上的刑科給事中到偏遠之地的兵卒,這無疑是常人難忍的落差,隻是他吳時來熬過來了。
隨著嘉靖過世,加上遺詔對他們上疏建言獲罪官員的平反,吳時來在恩師徐階的幫助下複起,直接回京擔任吏科給事中,成為一個高高在上的科道言官。
艱苦的磨煉是一筆財富,從馴象衛歸來的吳時來戰意高昂,這些日子並沒有因高拱的強勢而膽怯,卻是在默默地搜羅著高拱的“罪證”。
王廷和霍冀交換了一個眼色,宛如是發現一塊瑰寶般,不由得對這個飽經滄桑的吏科給事中吳時來高看一眼。
林潤跟吳時來並無交集,隻是現在亦不認真審視這位從蠻荒之地歸來的吏科給事中。
徐階輕捋胡須,顯得高興地道:“惟修,你當真是洞察入微啊!”
“謝師相誇獎!”吳時來心中暗喜,顯得謙遜地拱手道。
張居正的眉頭微微地蹙起,眼睛複雜地望一眼吳時來。卻不知吳時來是性格潔癖的官員,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這種挑毛病的方式簡直是吹毛求疵了。
徐階是大明有史以來最精明的政客,卻是保持冷靜地道:“雖然高拱此人確是獨斷專行,在任人用事上更有諸多不妥,隻是如今他聖眷正隆,加之朝中有郭樸和林晧然相扶,今要扳倒高拱卻是殊為不易啊!”
王廷和霍冀聽到徐階這般分析,亦是暗暗地歎息一聲,想要除掉高拱還是需要一擊斃命的東西,這種證據不充分的攻擊確實成效不大。
徐階將眾人臉上的沮喪看在眼裡,便是話鋒一轉地道:“當然!高新政此人目中無人、性格乖張,卻是不足為慮!”
吳時來等人眼睛微微一亮,紛紛望向智珠在握的徐階,敢情徐階早有對付高拱的方法。
徐階顯得虛晃一槍,卻是鄭重地說道:“老夫所擔心的是郭樸,此人沉穩深沉,怕是對我的位置早已經虎視眈眈。”
王廷和霍冀交換一個眼色,本以為郭樸是跟李春芳般安分的閣臣,卻沒想到藏著如此的野心。
徐階抬眼望向眾人,卻是苦澀地說道:“隻是最讓我擔心的始終是……林若愚!此子計深似海、智謀無雙,有他在朝堂上,我等很難扳倒高拱。如果想要還朝堂清明,那麼必須要從林若愚身上著手,不然恐怕也是徒勞無功!”
“計深似海?智謀無雙?師相,弟子回朝已有數月。據弟子的觀察,林晧然此人不過中上之姿,您是不是太過高看於他了?”吳時來當即提議異議地道。
王廷等人卻是複雜地望向吳時來,敢情這個是傻憨憨。雖然這幾個月最出風頭的是高拱,但真正躲著數錢的是林晧然,他諸多朋黨紛紛占據要職。
至於為何不再鋒芒畢露,一來是已然不需要他親自出手,二是人家在暗地裡卻是動作不斷。
卻不知道是哪來的自信,吳時來竟然將三步一算視為中上之姿,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外麵的雨水已經由大轉雨,聲音不再那般的嘈雜,令到這個閣樓更顯安靜。
“惟修兄,雖然我近些年一直在南京任職,但將林若愚的種種舉動看在眼裡,元輔大人的評價可謂是實情!”太常寺少卿林潤一直顯得沉默,這時亦是認真地說道。
“弟子眼拙,請師相莫怪!”吳時來將眾人的反應看在眼裡,便是鄭重地道歉道。
“經你這麼一說,這林若愚近期還真的太過於低調!”徐階顯得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然後望向眾人道:“如果此次真要爭,那麼就不能繞過林若愚,甚至要從林若愚身上著手!”
王廷和霍冀不由得麵麵相覷,一直以來他們最記恨的是高拱,故而想得最多亦是如何扳倒高拱,反倒對越來越低調的林晧然不怎麼在意了。
“一切聽憑師相安排!”張居正心裡微微一動,當即朝著恩師徐階拱手道。
林潤等人亦是反應過來,徐階分析得如此透徹,定然早已經有了應對之策,不然不會跟他們如此精細地剖析。
“元輔大人,此三人相互勾結欲禍亂朝堂,還請您務必想辦法撥亂反正,還朝堂以清明!”霍冀亦是鄭重的表態道。
撥亂反正,這自然是一個口號。
他們要的是除掉以高拱、林晧然和郭樸為首的聯盟,從而讓他們徐黨重新執掌朝政,進而讓他們駕馭大明朝的巨輪,自然需要一個正當的口號。
吳時來卻是突然有些恍惚,似乎回到當年嚴嵩把持朝堂的時期,隻是如今的對象換成高拱、郭樸和林晧然三人。
不過他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熱血青年,更不會為了所謂的正義能將自己撞得頭破血流,卻是已經窺見這正義底下的那份私欲。
所謂的撥亂反正,卻不過是搬掉擋住自己仕途的石頭,為了謀取更大權勢的手段罷了。
徐階伸手端起茶盞,很滿意於張居正等人的反應。
今天之所以將這幫人叫過來,正是他心裡已經有了決策,亦是覺得時機已經來臨,而他將會帶著這些人進行一場大反擊,將高拱、林晧然和郭樸踢出朝堂,甚至如對待嚴世蕃般送上斷頭台。
正是如此,他亦是不再藏著掖著,當即認真地開始布局。
閣樓的一個窗子被推開,卻見外麵的天空已經是雨後天晴,遠處還出現了一道彩虹。
隻是美好總是短暫的,卻是不等徐階開心太久,西院突然傳來家丁和仆人的悲慟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