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名,樹的影。
將領對文弱的文官通常都是不屑的,畢竟這些人手無縛雞之力,每次打仗隻會紙上談兵,敗了還怪他們將士不用命。
這些年跟蒙古騎兵的交鋒中,雖然他們自身亦存在原因,但這些貪生怕死的文官無疑要負一個指揮不利的責任。
隻是麵對著這位宛如軍神般的林閣老,他們卻是一改往昔對文官的看法,卻是打心底地向林晧然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畢竟這一位不僅主持了通州城北門大捷,更是一手導演了山竹灘大捷,令到他們九邊將士可謂是揚眉吐氣。
林晧然站到講台上,亦是看到眾將領那一雙雙不一樣的目光,隻是心中並沒有太多的歡喜,顯得認真地說道:“諸位,本閣老今日並不是來給你們上課的,而是想要跟大家好好地探討一些問題!”
麻貴等將領不由得微微一愣,卻不想這位戰功赫赫且位高權重的林閣老不僅沒有擺架子,而且還表現得如此的謙遜。
不說林晧然文華殿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的身份,單是主導山竹灘大捷那份翻手雲覆手雨的能力,便不需要跟他們這些兵頭子探討什麼事情,隻需要向他們灌輸戰略和戰術觀念即可。
林晧然從講台上拿起一根大屑,轉身在白牆上用這個時代最習慣的右豎行文方式寫道:“俺答是否還會再行南下?”
這……
麻貴等將領默默地交換起眼色,這位林閣老果真不打算教他們如何行軍打仗,似乎真要跟著他們進行探討的樣子。
林晧然並沒有擔任過講師,但並不妨礙他的發揮,轉身麵對著眾將領道:“這是本節課的第一個問題,俺答是否還會繼續南下?”
麻貴等將領並不經過大腦思考,臉上紛紛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這已然不應該是一個問題才對,憑著他們這麼多年的經驗和形勢來判斷,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不然俺答部不可能不繼續南下。
林晧然卻是沒有笑,先是掃了一眼顯得臉色輕鬆的將領們,然後直接進行點名道:“關虎,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關虎原是萬全左全的一名千戶,隻是在山竹灘的戰役中表現出色,已然直接接替了張培東萬全左衛指揮使的位置,跟著林晧然已然算是認識。
麻貴等將領紛紛扭頭望向關虎,關虎當即站起來道:“林閣老,這……肯定會繼續南下,他們怎麼可能不繼續南下呢?”
麻貴等將領亦是紛紛地點頭附和,毅然是認可了關虎的這一個判斷,同時紛紛抬頭望向林晧然的反應。
林晧然的臉色無動於衷,卻是淡淡地詢問道:“你是以何為依據呢?”
這……
麻貴等將領先是微微一愣,而後不由得麵麵相覷起來。
雖然他們都理所當然地認定俺答必定還會南下,但其實沒有認真地思索過這個問題,一時間不由得傻眼了。
關虎撓了撓後胸勺,顯得吞吞吐吐地回應道:“韃子這些年一直都有前來滋擾我們,自然……自然不可能善罷甘休,定然還會再……再來!”
“你們怎麼看呢?”林晧然顯得不置可否,便是望向其他將領詢問道。
麻貴等將領倒是不像站著的關虎那般緊張,加上他們終究是生死看淡的邊軍將士,亦是對這個問題紛紛發表看法。
在他們的回答之中,既有蒙古需要大明物資的原因,亦有雙方血海深仇的觀點,還有就是俺答複元的野心等。
雖然站在大明人的角度來看,大明已然是屬於華夏子民的國土,但在蒙古那邊不乏惦記著北元輝煌的人員,故而“複元”一直存在著很大的市場。
“你們認定俺答再度南下的依據主要是利益、世仇和複元,可是如此?”林晧然當即在白牆上做了一個總結,而後認真地詢問道。
麻貴等將領紛紛點頭,已然是認可了這個說法,但亦是有些將領輕輕地搖頭,在這個問題上已然還是存在著一些分歧。
林晧然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便是拋出一個問題道:“你們之中誰對世仇有異議的,還請站起來並說出緣由!”
麻貴和關虎等將領紛紛交換起眼色,一些將領顯得蠢蠢欲動了。
“林閣老,我對這個觀點有異議!”一個年輕的將軍突然霍然站起來,目光顯得堅定地回應道。
麻貴等將領紛紛望向那個顯得俊朗的年輕將領,已然是來自薊州的衛指揮同知韓星,此人並不屬於九邊,而是從南邊調過來的一名將領。
林晧然麵對著這個老舊部,顯得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林閣老,自太祖建國以來,我們大明跟韃子便已經結下血海深仇。隻是他們早期一直向我們大明朝貢,哪怕是在嘉靖朝亦有過很長時間的和平時期,雙方的衝突亦是我們大明吃虧得多,所以因為世仇的觀點不足以支持俺答繼續南下的結論!”韓星仿佛受到莫大的鼓勵般,亦是將自己的觀點說出來道。
“此言精妙!”
“不錯,俺答部定然不是因為血仇而選擇繼續南下!”
“正是如此,哪怕是有世仇的因素,但必定不應該是主因!”
……
麻貴等將領聽到韓星的觀點後,亦是紛紛地響應道。
至於早前拋出這個觀點的將領的眉頭微微蹙起,亦是開始重新進行了思考,而後發現韓星的說法顯得更有道理。
林晧然將這一切同樣看在眼裡,在確實這個觀點得到一致性後,便繼續拋出另一個問題道:“你們之中誰對複元有異議的,還請站起來說明緣由!”
跟著很多填鴨子的教育方式相比,他更喜歡讓這些將領能夠開動腦筋思考,從而在將來的戰事中更具靈活性。
經過林晧然的連番提問,在場的將領亦是適應了這個氛圍,同時紛紛開動腦筋開始思索著林晧然所提出的問題。
話語剛落,卻見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站了起來,在這幫將領中格外的顯眼,而他便是鏗鏘有力地回答道:“林閣老,末將不見同複元的說法?”
“理由呢?”林晧然饒有興趣地打理著這個絡腮胡須的中年男子,顯得淡淡地詢問道。
中年將領以極標準的禮儀向林晧然作揖,而後望向在場的將領道:“諸位可曾想過,俺答屢次南下,提的要求是什麼?”
“互市!”喬一峰顯得不解思索地回應道。
絡腮胡須的中年將領緩緩地點頭,卻是進行詢問道:“如果俺答他真的一心想要複元,還會想著跟我們大明互市嗎?”
“沒準他是借口!”
“這不該是借口,應該是他的真實想法!”
眾將領亦是紛紛進行回應,不過他們內部便已經出現了分歧,有的將領選擇了反對,但亦有的將領表示了支持。
絡腮胡須的中年將領眼睛透著一絲睿智,顯得侃侃而談地道:“這是不是借口,我們暫且不討論!俺答並非是北元正統,而今他北有瓦剌虎視眈眈,東有正統土默特部意圖卷土重來,這都讓他並不能集全力南下。前些年,他不惜耗費巨資修建大板升城,已然是要紮根在土默川,他做這些是真的有複元的野心嗎?”
“這……”麻貴等將領不由得麵麵相覷,發現這些事情確實已經透露了很多的信息。
絡腮胡須的中年將領目光如炬,又是認真地補充道:“諸位可不能忘記了,俺答今年已經六十,他下麵的兒子眾多,但有他氣魄的並沒有!一旦他真跟我們大明全麵開戰,且不說能不能取勝,他一旦死於戰事之中,他的必定會大亂,所以他根本沒有複元的條件!”
林晧然一直不吭聲,卻是認真地審視著這位後世名人。
“我讚同這個觀點!”
“李參將分析得鞭辟入裡!”
“我泱泱大明,豈是他一個異族能叫板的,他定然沒這個膽!”
……
麻貴等將領聽到中年將領的一番分析後,亦是紛紛表示支持地道。
林晧然抬頭望向那位絡腮胡須的中年將領,微微一笑地詢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麻貴等將領紛紛羨慕地望向絡腮胡須的中年將領,不過亦是暗暗佩服此人的眼界和大局觀。
“回林閣老的話,卑職是遼東險山參將李成梁!”李成梁再度恭敬地行禮,向著林晧然吐字清晰地自報家門地道。
李成梁是隴西李氏之後,卻是前兩年以生員的身份世襲軍職,而今已經是險山參將,是此次培訓將領級彆最高卻資曆最淺的將領。
由於試圖走科途的緣故,雖然沒有禮部右侍郎張居正那般考取進士功名,但終究是讀過幾十年的聖賢書,對兵法更有極深的造詣。
林晧然輕輕地點了點頭,便是直接進行考究道:“李參將,那依你之見,俺答因何會選擇繼續南下呢?”
麻貴等將領亦是紛紛扭頭望向李成梁,雖然很多人的眼睛中流露著一絲的忌妒,但更多則是產生了好奇。
“利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據末將所知,蒙古土默川等地遇到乾旱,現在的日子並不好過,而他們建立大板升城更需要大明的物資,另外……”李成梁迎著林晧然的目光,顯得認真地回答道。
卻不用林晧然詢問,其他將領當即紛紛進行了追問。
“林閣老切除了我大明的毒瘤,山西商幫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向俺答提供源源不斷的物資,令到他們內部的矛盾激化,故而更需要南下補充物質和消除內部的矛盾!”李成梁朝著林晧然拱手,顯得敬仰地說道。
林晧然滿意地點了點頭,發現這個後世的名將確實是有過人之處,便是望向其他將領道:“諸位對此可有異議?”
“沒有,確實如此!”
“李參將分析得鞭辟入裡、字字珠璣!”
“俺答為了利益,定然還是會繼續選擇南下!”
……
眾將領亦是紛紛表態,支持著李成梁的觀點。
李成梁聽到眾將領的恭維,心裡亦是頗為高興,隻是他此刻敬佩地望向這位名動天下的林閣老。此次過來本以為都是一些紙上談兵,卻不想林閣老已然將他們引上了一條不一樣的道路,可謂是他們的導師。
林晧然看到這個觀點沒有異議,便是轉身用炭筆在白牆寫下:“俺答會從何處滋擾大明從而獲得他們所需物質?”
他在這節課上並不打算講那些戰略和戰術上的事,而是願意花費時間引導這些熱血將領,培養他們邏輯思索的能力。
現在已然是確定了俺答的作戰動機,那麼接下來便是推演俺答的下一個作戰目標,從而做出最有效的戰略部署。
“我們宣府吧!”
“不對,應該是我們大同才對!”
“你們都不對,他們已經在我們遼東邊牆外虎視眈眈了呢!”
……
麵對著這個新問題,麻貴等將領紛紛發表看法。隻是他們免不得都存在私心,都以為自己的地盤最為吸引俺答前來滋擾,都認為自己的地盤需要重點防禦。
在不經意間,這節課討論的氣氛已經被調動起來,大家對這個問題亦是進行了激烈爭執,卻是避免不了相互進行了否定。
“既然是為物資而來,那麼最大的可能便是山西!”
“若是說物資的話,順天府這邊無疑更加富足!”
“他們的膽子亦太大了吧?竟然敢打這些地方的主意?”
……
跟著邊鎮相比,作為腹地的山西和順天府資源無疑更充足。經過了一番爭執後,很多將領不再隻顧自己的地盤,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大明腹地。
最終他們排除一些貧瘠的邊鎮,離土默川最近的大同、宣府入圍,隻是比較一致的地方則是山西和順天府。
林晧然並不打算將這個問題做確定性討論,便是在圈出四地後,又是轉身在白牆寫下:“我們該如何對付俺答的入侵?”
這一行字落下,這節課已經得到了升華般,已經不再局限於教學,而是來到了最有意義的軍事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