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當即重重地冷哼一聲,旗幟鮮明地袒護自己的徒弟並直接炮轟地道:“元輔大人,這事有什麼好討論的?你管教好你的人,彆讓他們整天在朝堂上吵吵鬨鬨的,皇上坐在上麵不哼聲都要上疏指責,胡應嘉那幫人簡直是無法無天了!”
他的嗓門原本就很大,這時說得又急,幸得徐階的公座離得比較遠,不然吐沫星子恐怕就飛到徐階的臉上了。
在摸清隆慶的脾氣後,以胡應嘉等人為首的科道言官簡直是打了雞血般,由於不好拉開黨爭的序幕,故而頻頻欺負這位寬仁的隆慶帝。
隆慶帝並沒有遺傳嘉靖的聰慧,由於頭腦比較遲鈍,一度讓嘉靖生起由景王繼位的念頭。雖然經過好幾位詞臣的教導,但由於從來沒有接觸過政務,故而根本不具備單獨處理政務的能力。
每當麵對兩方在朝堂各執一詞之時,他根本不知道該選擇哪一方,似乎哪一方都有道理,又似乎哪一方都沒有道理。
隆慶就像是一個三歲的小孩子麵臨上幼兒園的問題,父親讓他選擇新東方幼兒園,而母親讓他選擇上英倫幼兒園。
在幾番選擇後,隆慶卻發現不管偏向哪一方,必然會遭到另一方的不滿和指責,最後他索性選擇了沉默。隻是這種沉默卻不能給他帶來安寧,反而遭到更猛的火力,兩方的官員和科道言官一起指責隆慶對政事不能決斷。
正是如此,高拱認為事情的根源在胡應嘉那幫科道言官身上,亦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這朝堂沒有誰是我的人,糾正皇上過錯本就是他們科道言官的責任。若是你覺得他們做錯了,你可以去管一管他們,甚至是懲治他們,而不是在這裡指責於老夫!”徐階的麵色當即一沉,當即撇清關係地道。
李春芳看到這兩人又開始吵了起來,不由得暗暗發出一聲歎息。這上早朝要吵,不上早朝也要吵,誰來照顧一下他這位次輔的感受呢?
林晧然和郭樸倒是已經習以為常,卻是靜靜地喝茶並觀察著事態的發展,二人的性格都是偏向於穩重,跟高拱在性格上達到了互補。
“此話當真?”高拱的心裡微微一動,卻是帶著挑釁的目光對著徐階求證道。
徐階正準備喝茶,聽到這個問話不由得眉頭一蹙,但還是硬氣地抬頭道:“自然是當真,我已經說了,這個朝堂沒有我的人!”
“好,告辭了!”高拱深深地望了一眼徐階,然後便是站起來離開。
這……
郭樸和林晧然看著高拱匆匆離開的背景,不由得大眼瞪小眼,卻不知高拱這是要唱得哪一出。
“今日的事情便到這裡!”徐階已經沒有喝茶的儘情,當即放下茶盞並宣布散會地道。
看著徐階離開,李春芳忍不住進行打聽道:“郭閣老,林閣老,你們可知高閣老要去哪裡呢?”
郭樸笑而不語地扭頭望向林晧然,林晧然則是輕呷一口茶水道:“都察院!”
剛剛徐階說胡應嘉等人不是他的人,偏偏還說由任高拱懲治,高拱自然是順著杆子往上爬,定然前去都察院找一個“導火索”。
李春芳知道這麼發展很可能會引發兩方的火拚,不由得進行埋怨道:“你們怎麼不攔他呢?這……很可能要沒完沒了的!”
現在的隆慶朝不再是徐黨一黨獨大的局麵,北黨和林黨已經組成一個足夠跟徐黨抗衡的聯合體,一旦引發激烈的衝突,那麼將會一場大碰撞,甚至會涉及到他們這些閣臣身上。
“你剛剛亦看到了,高新政做事有我們攔著他的機會嗎?”郭樸卻是不再沉默,而是將一個實情說出來道。
雖然大明不乏北係官員,但很多都會像郭樸這般被官場磨去性子,哪怕昔日作風強硬的楊博亦懂得向徐階屈服。
偏偏地,高拱卻是一直保持著北方漢子的性子,哪怕身居閣臣做事亦是如此橫衝直撞,簡直是十頭牛都攔不住。
李春芳知道這確實是實情,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林晧然將茶盞放下,便是告辭離開。他知道這個事情其實很難鬨騰起來,不說都察院那邊還得過王廷那一關,哪怕彈劾胡應嘉等人的奏疏送到內閣,徐階恐怕亦不會同意處置胡應嘉等人。
隻是這種摩擦其實是有必要的,畢竟現在他亦不清楚徐階接下來是什麼小動作,倒不如讓高拱借此鬨上一鬨。
文淵閣是坐北朝南,這樣有利於通風和避開陽光,加上值房的麵積比較大,這裡比無逸殿那邊實在舒服太多了。
林晧然的值房在議事廳的西一房,旁邊則是高拱的西二值房,而今五位閣老排著固定的序列占據這裡,僅剩下西三空房。
除此之外,閣樓上的藏書功效正在弱化,特彆大量珍貴的書籍被官員有借無還,而今在藏書室的空處放置幾張床塌,供他們這些閣臣休息之用。
現如今的新帝不比嘉靖,他們這些閣臣已經不用再夜值於此,故而東閣和西閣上的床塌僅供他們午休之用。
“十九叔,您的參茶!”林海將冒著熱氣的茶盞送過來,顯得恭恭敬敬地道。
文淵閣是皇家重地,除了辦事人員外,亦是隻能帶一二個心腹之人持腰牌出入。其他人員想要到這裡,哪怕是尚書亦要經過門衛的通稟。
林晧然帶進來林福和林福,這剛喝上一口茶水,得知薊遼總督劉燾前來求見,當即便讓林福出去將人領進來。
咦?
徐階在得知聖上召見後,亦是跟隨著傳旨小太監走出文淵閣,卻是遠遠見到薊遼總督劉燾從金水橋過來,眉頭亦是不由得微微地蹙起。
高拱沒有足夠的心計,郭樸顯得穩重得不善謀,唯有林晧然總是讓人防不勝防。而今看到薊遼總督劉燾突然出現,讓他心裡生起幾分警惕之心,卻是提防那小子是不是又耍什麼陰謀詭計。
“徐閣老,皇上等著呢?”傳旨小太監看到徐階突然間停下來,便是小聲地提醒道。
徐階這才回過神來,當即跟著小太監朝著內宮而去,很快來到了乾清門前。經過小太監的通稟,他便是進入乾清宮內。
隆慶坐在禦案前,正有模有樣地翻閱著滿桌的奏疏,隻是嘴角沾著一小塊桂林榚屑,剛剛已然並不是坐在這個位置上處理公務。
由於明朝廢除丞相製度,兩京十三省大大小小事務的決策權都落到皇帝身上,故而大明皇帝的公務其實很繁重。
當然,每個皇帝都有著自己的應對方法,朱元璋和朱棣用勤勞來經營這個王朝,正德皇帝直接甩給司禮監,而隆慶更多是偏信於內閣的票擬決策。
“臣徐階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徐階來到這裡,當即恭恭敬敬地施禮道。
隆慶將手上的奏疏放下,仿佛這才從工作的狀態蘇醒過來,抬頭對著徐階溫和地道:“徐閣老,您來了,平身!”
“謝皇上!”徐階雖然已經看破隆慶自欺欺人地給人營造一個勤奮皇帝的好形象,但自然不可能捅破這個事情,顯得恭敬地謝禮道。
隆慶眼睛複雜地望向徐階,隻是話到嘴邊,卻是突然不知該從何說起。
其實今日免朝的起因並不全是他想要懶床,而是緣自於戶部。
在前幾年,他雖然頂著藩王的身份,但並沒有屬於自己的封地,偏偏?米還經常被克扣,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
現在他總算是熬出了頭,除了冊封自己的女人外,亦是想要向皇後和妃子賜賞一些金珠首飾,故而他便向戶部要銀子。
隻是戶部尚書葛守禮的態度變得異常強硬,聲稱戶部已經沒有銀兩,卻是不肯從太倉將銀子撥到內庫,讓到他心裡很不高興。
這原本是他跟葛守禮的一次商談,偏偏傳到了那幫科道言官的耳中,他們紛紛上疏彈劾於自己,更是引經據典將這種貪圖享樂的奢靡行徑跟亡國之君劃上了等號。
他心裡是那個氣啊!他父皇時常向戶部要求調撥十萬白銀到內庫,都是無不應允。隻是輪到他要一些銀子給妃子買點金銀珠寶而已,怎麼像是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了?
關鍵戶部並不肯給錢,他亦沒有問責於戶部,那些金銀首飾一件都沒有買到手,你們現在罵個球啊?哪怕泥人都有三分火,何況他還是堂堂一國之君?
正是如此,他今天在暖洋洋的被窩裡突然耍起了小性子,便是決定進行免朝,好好抖一抖他這位皇帝的威風。
“不知皇上召臣過來所為何事呢?”徐階看著微微發呆的皇帝,卻不知道隆慶心中所想,便是主動進行詢問道。
隆慶這才回過神來,當即將心裡的疑惑拋出來道:“徐閣老,現在財政當真如此困頓,連撥點銀兩給朕應急亦不可嗎?”
“大明財政原本富足,隻是先帝大興土木,不僅要從南邊運來珍貴的金絲楠木,而且從各鄉各衛所調征大量的工匠來京,每日所費甚巨。像是顯陵的祾恩殿工部給的造價預算是七十二萬兩,但並沒有計算征調工匠所需的開支,如今的財政確實是捉襟見肘!”徐階心如明鏡般,當即將過錯推給嘉靖道。
隆慶聽著這個答案,卻是蹙著眉頭道:“那當如何是好,今後朕豈不是買不著首飾了?”心裡一著急,便是生起一個主意道:“朕在潛邸之時,便聽到殷師傅和張師傅對刁民冊極為推崇,這革新之法是否可取?”
站在旁邊的馮保在聽到這話的時候,不由得扭頭望向了徐階,似乎已經猜到了答案。
徐階沒想到隆慶竟然生起這個心思,當即抬眼望向隆慶鄭重地道:“皇上,傳承不泥古,革新不離宗。治國之道在於明君賢臣,而今皇上為明君,那麼朝廷重在……用賢,而今朝野多有賢德之人!”
“那……都有誰呢?”隆慶被徐階如此吹捧,當即來了興致地詢問道。
徐階倒沒有自賣自誇,當即如數家珍地道:“內閣有李春芳、郭樸,其賢德鮮有人能及。六部有昔日輔助皇上的吏部左侍郎陳以勤和現任刑部尚書黃光升。翰林則有侍讀學士張居正和殷士瞻兩位在賢德的後輩。皇上若要治理好大明,用這些人便足矣!”
“隻是這財政當如何解決?”隆慶微微地點頭,但仍然記掛著銀子的問題道。
徐階顯得胸有成竹地道:“解決財政的問題,可歸為商賈小道。大明要的是明君賢臣的治國大道,隻要大道正確,財政這等小道焉有不解之理?刁民冊有違祖製,可謂是大明之根本,動則傷及大明兩百年基業。若是想要解決當前的財政問題,最有效莫過於加征加派,臨時增加一些稅收便能渡此難關!”
“朕可聞,正是因為這些年頻頻加征加派,致使大量的流民湧進京城!”隆慶的眉頭微微地蹙起,當即提及一件事道。
由於他的正妃和側妃跟林平常走得近,關於京城流民的事情亦是傳到了他的耳中,故而腦子當即湧起了這個顧忌。
徐階顯得不屑地道:“這是某些人誇大其詞罷了,大明億兆子民,焉不會有些逃不過生老病死?今皇上是聖明君主,京城各個衙門和地方官員隻要各司其職,那麼百姓便會有盼頭,自然不會再輕意離開故土。縱使現在日子過得艱苦些,這咬咬牙總會過去,我居家亦是吃著粗茶淡飯,反倒比那麼整天大魚大肉身體要強!”
“那遺詔上……”隆慶猶豫了一下,便是將最為擔憂的事情拋出來道。
徐階的嘴角微微上揚地道:“老臣並非是要皇上違背遺詔推行加征加派,而是想告訴陛下所謂的刁民冊亦不過是小道,隻要陛下堅持大道,那麼便會有很多手段解決財政問題,而不用觸動大明的根基!”
“徐閣老果真是老誠謀國啊!”隆慶心裡裝著大明的基業,顯得暗暗地害怕道。
徐階當即跪在地上,眼睛泛起淚花地道:“臣肩負先皇顧命之任,又幸遇聖明君主,臣雖不才,但必定為皇上鞠躬儘瘁!”
“徐閣老,你無須如此,快快請起!”隆慶想著這位首輔這陣子以來一直袒護自己,看著他如此忠心耿耿的模樣,當即便是高興地抬手道。
徐階從地上站起來,眼睛仍然是一副含情脈脈的模樣。
站在邊上的馮保卻是看得一清二楚,當年如此精明的嘉靖都被徐階所蒙騙,隆慶這種傻白甜恐怕是要步他老爹的後塵了。
離開乾清宮,徐階在走出乾清門之時,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嘴角不由得微微地揚起。雖然迎來了新朝,但一切已然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這個朝堂仍然是他徐階作主。
正是這時,東邊突然湧起一團烏雲,正是朝著這裡滾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