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閣老不是一直反對刁民冊,怎麼可能要舉行廷議了呢?”
“徐閣老雖然是反對刁民冊,但此次可是皇上親自拍的板子!”
“嗬嗬……看來徐閣老亦不能隻手遮天,此次沒準要醞釀一場大變局!”
……
隨著消息傳到京城的官場,眾官員亦是開始議論紛紛,結合著最近的朝堂形勢,有人當即感受到了一股不一樣的風向。
今年二月開始,林晧然便公然拋出徐階“不作為”和“偽忠”的兩項指控,可謂是直接離間君臣關係和直擊徐階的要害。
縱觀徐階執政的四年,不僅沒有頒布一項利國利民的舉措,反而是一昧地黨同伐異,令到這個王朝並沒有好轉的跡象。
正如海瑞在《治安疏》所言“然嵩罷之後,猶嵩未相之前而已,世非甚清明也,不及漢文帝遠甚”,直接粉碎了徐階這位“賢相”的麵具。
好在,嘉靖的病情持續惡化,徐階的權柄日益增強,隱隱給人一種更受皇上恩寵的錯覺。
麵對如日中天的徐階,特彆他在人事權上隱隱跟當年的嚴嵩看齊,絕大多數的官員果斷選擇支持徐階,繼續恭維徐階為“賢相”。
隻是在這五月初始的一天裡,事情似乎發生了變化。
皇上似乎並沒有想象中那般信任和恩寵於徐階,此次竟然親自下令廷議刁民冊,甚至已經生起讓吳山取代徐階之意。
“徐閣老此次會不會真的要倒台?”
“徐閣老這些年確實沒有什麼政績,他被吳山取代亦不是什麼難以想象的事!”
“遠的不說,他的門生成守節查抄嚴家確實過於拖遝,將萬采和鄢懋卿問罪於匿嚴家銀,此次有打擊報複之嫌!”
……
隨著一些官員嗅到“徐階可能失寵”的訊號,卻是紛紛將矛頭指向了徐階,並將徐階的種種舉動進行了批判。
大明官場有著一種現象:當你正是掌權之時,所有人都瘋狂地擁護於你;但當你失勢之時,曾經瘋狂擁護於你的人,往往還會朝你身上踩上兩腳。
正是這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令到整個京城的官場都悄然地發生了改變,甚至有人已經打算進行政治投機了。
夜幕降臨,整個京城亮起了盞盞燈火。
今晚槐樹胡同的吳府顯得很是熱鬨,幾個官轎子先後到來赴宴。主人和賓客在酒桌吃了一頓豐盛的飯茶後,又是一起到花廳中飲茶,顯得有說有笑地閒聊起來。
雖然林晧然是揪起風波的那個人,但此次風波最大的受益者並不是他,而是他那一個位居次輔的嶽父吳山。
吳山並沒有顯得多麼高興,跟著以往般斂著臉,將茶盞放下便是開門見山地詢問道:“想必諸位都已經有所耳聞,皇上今日下令近日要廷議刁民冊,卻不知諸位如何看待刁民冊呢?”
林晧然今晚一直作陪,亦算是半個主人,此時亦是微笑地望向了被邀請來赴宴的四人。
此次被邀請的是工部尚書雷禮、禮部尚書郭樸、左都禦史張永明和禮部左侍郎陳以勤,四個人不僅身居高位,而且都是有著很大影響力的人。
雷禮憑著其出色的主持工程能力,哪怕他身上有著深深嚴黨的烙印,亦是能夠安然無恙地生存在這個朝堂中,其身後有著昔日的嚴黨舊人。
郭樸雖然今非昔比,但終究是當下深受聖上寵信的禮部尚書,且還出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吏部侍郎和吏部尚書,在北係中有著不弱於楊博的影響力。
張永明是董份所提拔起來的官員,雖然袁煒和董份的去職,致使浙黨可謂是遭到了重創,但浙黨的底蘊不容小窺。
禮部左侍郎陳以勤是地地道道的詞臣,又是裕王的老師,擁有著極美好的前程,作為巴蜀的領軍人同樣具有不弱的影響力。
他們都是有著各自的消息源,比普通人更清楚今日萬壽宮發生的事情,故而知道吳山此次宴請他們的意圖。
郭樸心裡暗歎了一聲,便是直接履行春節時的約定道:“次輔大人,刁民冊乃治世之策,下官定然會進行支持!”
“嗬嗬……誠蒙郭尚書誇獎,刁民冊有益於解決匿田的頑疾,但離治世遠矣!”林晧然微微一笑,顯得謙虛地回應道。
刁民冊是由他提出的,這項新政的功勞很大程度會歸功於他。不過他在這裡亦是耍了一個小心眼,表麵是在謙虛,但卻不著痕跡地強調了“刁民冊有益於解決匿田的頑疾”。
隻要其他人認同他的觀點,已然是要支持刁民冊通過。若是要反對的話,那麼亦得給出一個充分的理由,甚至是反對他這個觀點。
“僅是能夠解決匿田的頑疾,老夫亦得責無旁貸,定然全力支持施行此策!”雷禮稍作思索,便是直接表態地道。
隨著徐階對嚴黨清算加劇,特彆是刻意隱瞞嚴嵩的死訊,令到雷禮是徹底站到了吳山這邊,站在徐階的對立麵。
這……
陳以勤和張永明暗暗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卻不想郭樸和雷禮如此旗幟鮮明地表示支持,卻是令到他們心裡產生了一點為難。
在這個朝堂很難容得了兩麵派,如果他們今天選擇站在吳山這邊,那麼徐階那邊的報複未必是他們所能承受得起的。
“鐘誠,你談一談對刁民冊的看法!你我相交已經三十年有餘,你應該清楚我吳曰靜是什麼樣的人!”吳山並沒有逼迫的意思,而是對著張永明坦然地說道。
他跟張永明是嘉靖十四年的同榜進士,雖然張永明走的是言官路線,但二人一直有著不錯的交情。特彆去年董份倒台後,張永明跟他這邊明顯要親一些。
張永明的眉頭微微地蹙起,似乎是在權衡著什麼。
“張總憲,本官雖然覺得這般說會有些強人所難,但您當真看不出你的處境嗎?”林晧然見狀,亦是好意地提醒道。
張永明終究是董份提拔起來的人,身上打著浙黨的烙印。
雖然徐階表麵對誰都是溫和有加,但下起手來比誰都要狠。遠的不說,最近的兩位六部侍郎就被他換人了,而張永明這個沒有太深根基的左都禦史亦是遲早之事。
張永明在思考片刻後,像是下達某個決定般地道:“刁民冊確實令人眼前一亮,但此舉傷了掄才大典,無疑是動了咱們大明的根基!曰靜兄,還請原諒愚弟不能相助!”頓了頓,又是進行解釋道:“不過請賢兄放心,愚弟亦不會進行反對!”
林晧然的眉頭微微蹙起,本以為能夠贏得張永明的支持,但發現還是將事情想得簡單了。
卻不知張永明看不清形勢,還是徐階那麼的迷魂湯藥效強,令到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張永明之所有沒有跟隨袁煒和董份一起倒台,主要還是徐階不敢將浙黨趕儘殺絕,僅是留下這個沒有太大威脅的左都禦史。
隻是徐階並不是真心要拉攏張永明,更多是對張永明的利用。一旦時機成熟,張永明定然如此敗家之犬般,直接被徐階橫掃出門。
不過他亦是明白,張永明這種沒有根基的人,在這個朝堂隻要依附。他卻是將注押到了徐階那一邊,既賭他們這邊無法扳倒徐階,又賭徐階是真心待他。
林晧然卻是清楚最後的結果,心裡亦是無奈地暗歎一聲,隻希望這人將來彆太過後悔。
吳山雖然說是不計較,但看著這多年的老友做出這個選擇,眼睛亦是難掩失望,應付地點了點頭,卻是望向陳以勤不抱希望地詢問道:“陳侍郎,不知你對刁民冊怎麼看呢?”
“刁民冊確實是利國利民,老上官儘可放心,下官於公於私都會支持!”陳以勤在權衡一番後,卻是抬起頭認真地回應道。
陳以勤走得是地地道道的詞臣路線,在翰林院出任檢討之時,吳山已經是貴為翰林侍講學士,而後更是兼任翰林院學士,故而吳山算是他的老上司。
咦?
林晧然則是意外地望向了一眼陳以勤,本以為最大的變數是陳以勤。畢竟他是裕王的老師,亦是可以選擇置身事外,但不曾想陳以勤會選擇站在他們這一邊,不由得重新審視這位禮部尚書。
當然,陳以勤的四川幫曆來弱勢,亦可能有賭一把的念頭。
張永明看著其他三人都選擇支持,唯有他選擇置身事外,便是站起來尷尬地拱手道:“賢兄,愚弟先行告辭了!”
“好,慢走,不送!”吳山的臉色如常,顯得淡淡地回應道。
他本以為憑著二人的交情,加上一直以來對他的關照,張永明會支持他才對。結果還是拿出那套自欺欺人的說辭,竟然是想要兩邊討好。
這……
張永明看著吳山竟然不親自送自己,臉上不由得更顯尷尬,卻是對著郭樸和雷禮拱手道彆,便是轉身離開。
“張總憲,好走!”林晧然猶豫了一下,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道。
張永明這才發現失了禮節,由於他跟吳山的親密關係,林晧然一直對他都是尊敬。隻是人家終究是從一品的戶部尚書,卻是無論如何亦要跟人打一聲招呼才對。
為了不給人留下蔑視上官的帽子,他又是規規矩矩地向林晧然施了禮,這才狼狽地離開。
吳山等人喝著茶聊了一會,而後郭樸、雷禮和陳以起身告辭。
吳山和林晧然親自將人送到了前院,目送著三座轎子出了大門,而後消失在夜色中。
林晧然不待吳山先開口,卻是欣喜地說道:“嶽父大人,此次取得三票,咱們算是完成預期的目標了!”
吳山原本對張永明的“叛變”很是失望和愧疚,但聽著林晧然故意強調了成果,臉上亦是勉強地露出了一絲微笑。
林晧然跟著吳山聊了幾句話,而後他親自到內宅從嶽母那裡接到吳秋雨,便是攜帶著吳秋雨乘坐轎子離開。
今晚隻有一輪殘月,巷道顯得很昏暗,晚風輕輕地吹著地上的葉子。
徐府的今晚顯得安靜,雖然有不少官員前來,但令到他們感到意外的是:哪怕發生了天崩下來的事情,徐階仍然選擇呆在西苑。
林晧然再度經過徐府門前之時,揪開轎簾子瞧了一眼,確定徐階今晚真的是留宿於西苑,心裡不由得生起了一絲的不安。
雖然他對廷議的時候在票數上取勝很有信心,但徐階恐怕不會輕易認輸的政客,卻不知那麵善心狠的甘草閣老又打什麼主意。
當然,亦可能是他多想了,或許徐階知道事不可為,特彆皇上心底恐怕是希望試行刁民冊,所以他打算以退為進。
在回到林府的時候,花廳傳來了一陣劃拳的聲音,其中以楊富田的聲音最洪亮。
林晧然跟著吳秋雨道彆,亦是朝著亮如白晝般的花廳走去。由於今日是難得的好日子,更是一掃他們被打擊的陰霾,卻是由楊富田牽頭邀請一幫同年前來這裡相聚。
“師兄,來,飲一杯!”
“師兄,等你好久了,這是鴻圖兄給我們捎到京的佳釀!”
“嗬嗬……不是我唏噓,這海棠釀還真隻有我杭州才釀得出來!”
……
楊富田等人見到林晧然出現,亦是紛紛站了起來,孫振剛還舉起了一壇彌漫著酒香的酒壇子,顯得熱情地迎接著林晧然。
“好,我嘗一嘗!”
林晧然不再去操心如何令到刁民冊在廷議中如何通過,亦是在主人位上坐了下來,並開始品嘗這充滿香味的酒。
龍池中最沉不住氣,看著林晧然一碗酒下肚,便是直接打聽道:“師兄,剛剛可是見了幾位大人,他們怎麼說呢?”
楊富田等人原本想要責怪龍池中心急,但還是忍不住眼巴巴地望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知道這都是信得過的人,卻是不隱瞞此次所取得的成果,將酒碗放下後,便是將剛剛所發生的一些說了出來。
雖然他們對張永明的“叛變”感到憤怒,但得知已經贏得了三位大人物的支持,亦是令到他們心裡很是高興。
在得知了結果後,楊富田等人又是恢複到剛剛的歡快中,幾個人又是繼續劃拳喝酒。
林晧然現在身居戶部尚書一職,對酒精很是控製。哪怕是在自己有家裡,他亦不會選擇不節製地喝酒,而是保持著自己頭腦清醒。
隨著殘月高懸於空,亦是酒終人散。
跟著以往般,有人醉倒則是安排護衛送回去,有人沒醉的則是自己坐轎子或馬車回去。
林晧然跟楊富田一起將人送到了門口,又跟著楊富田說了幾句話,而後目送楊富田離開,這才朝著裡麵走去。
雖然他今晚已經有所節製,但終究經曆了兩場酒席,令到他此刻走路顯得有些搖晃。
正是朝著內宅而去之時,一個滿頭銀發的道士卻是喜滋滋地提著一壺酒從廚房出來,那張臉上綻放著滿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