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陰沉,空氣有些涼爽。
林然到了宮門前,驗明身份後,便踏入了西苑中。對這座最豪華的宅子,亦是漸漸多了一些熟悉,少了一些好奇和敬畏。
穿過幽深的門洞,走在狹長的通道中,眼前很快就出現了紅牆黃瓦、殿宇樓宇以及遠處的道家建築,一支支裝備精良的衛兵在巡邏著。
回到無逸殿的屬官辦公廳,隻有幾個屬吏在這裡,餘波等司值郎和詞臣都不在。不過他亦是已經習慣了,這裡跟著翰林院的修檢廳不同,經常都是空蕩蕩的。
林然泡了一盅茶,在公座前坐下,然後翻開了一本從翰林院帶過來的書籍。
司直郎的工作雖然很忙碌,但早上向來都比較清閒。一般在這個時候,嚴閣老才開始票擬奏本,而另兩位閣老都未必到來。
他趁著這空餘的時間,打算看一些史書,翻一些以前的卷宗。
雖然吳山這老貨很不近人情,阻止他在官場挑更重的擔子,但他亦是知道自身的薄弱項,對這大明的曆史確實還是欠缺。
大明是以孝治天下,而祖宗法度有著超然的位置。為何“海禁”這個問題是拖之又拖,正是由於大祖時期的海禁之策,令嘉靖都不敢輕易重新開海。
或者有人說,到成祖朱棣就開海,還七次派遣鄭和下西洋。
隻是嘉靖比成祖缺了一點底氣,成祖的天下是“打”來的,連國都說遷就遷,反而嘉靖卻得益於血脈,得益於“祖法”的恩惠。
正是如此,林然不僅要熟悉當下的時代,亦要熟悉大明的曆史和祖宗之法。
“嚴閣老讓你過去!”
隻是書才翻兩頁,一個閣吏走進來說道。
林然輕輕地點了點頭,知道這個時候叫他過去,不會是送奏本到萬壽宮,而是要到宮外跑腿了,卻不知道得跑哪個衙門。
答案很快揭曉,嚴嵩讓他到戶部跑一趟。
由於官員俸祿的問題一直是懸而未決,所以這戶部大概是他最近跑得最勤快的衙門,他這張臉亦早成了通行證。
進到戶部尚書的值房,在那書桌前端坐著一個年過六旬的官員。這個官員國字臉,目光顯得冷凜,正翻著卷宗。
聽到一些動靜,他才徐徐地抬起頭,淡淡地掃了一眼道:“何事?”
“下官翰林修撰兼內閣司直郎拜見部堂大人!”林然朝著端坐在書桌前的戶部尚書行禮,同時暗暗觀察著這位新任戶部尚書。
由於官員俸祿問題無法得到解決,戶部陷入無米下炊的窘境,方鈍成為事件的替罪羊。而方鈍的接任者,正是原刑部尚書賈應春。
賈應春本是非翰林出身,能從刑部尚書到戶部尚書,無疑是站到人生的頂峰。隻是他麵臨的壓力亦是不小,亦得打理好戶部這個“爛攤子”,填補好大明財政的“窟窿”。
“內閣有啥事直說!”賈應春的目光又落在卷宗上,用吩咐的口吻說道。
林然沒想到這人對自己這般冷淡,無奈地拱手道:“嚴閣老讓下官過來詢問,部堂大人提議稅入不足八成不得升遷,能增收幾何?依據何來?”
這新官上任三把火,而賈應春第一次上疏,便提出“征收賦稅不足八成者,不得升遷”的建議。這跟後世超生罰款征收跟升遷掛勾,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現在賈應春打算運用這個方法,提高地方官員征收稅糧的積極性,從而增加全國的賦稅收入總額。
“起碼能增收一成,至於依據嘛?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這就看嚴閣老有沒有這個魅力,為大明財政著想了!”賈應春抬起頭說了一個數據,然後又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道。
若是一般人,恐怕就認可賈應春的邏輯,隻是林然看的問題卻更深一些,便又是開口道:“嚴閣老自然會為大明著想,隻是嚴閣老的意思是!若實行此策,會不會增加百姓的負擔,從而造成大明荒田的增加!”
“此策針對那些不肯交稅賦的刁民和豪強,跟普通百姓在何乾?”賈應春將宗卷重重地放下,目光森然地望著林然道。
林然看到他目光有些慌亂,朝著他拱手問道:“聽聞部堂大人曾經做過南陽知縣?”
“做過又如何?”賈應春深深地打量著林然,眼睛帶著幾分敵意。
林然卻無懼於他的目光,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道:“若是南陽的稅入必須交足九成,部堂大人會如何進行征稅呢?所征之人都是刁民和豪強?”
一個書吏恰好想要進來,但腳邁了半步,又如同觸電般縮了回去,臉色驚懼地望著裡麵,感覺裡麵有一座火山隨時要爆發。
賈應春盯著林然良久,這才開口問道:“這些話都是嚴閣老說的?”
“嚴閣老看完部堂大人的奏本後,並沒有進行票擬,而是讓下官跑這一趟,這是為何?”林然迎著他的目光,微笑著反問道。
現在嚴嵩總喜歡找他辦事,其實是他肯花費功夫去揣測嚴嵩的心理,而他亦比一般的司直郎做得要多一些。在這事上,雖然他亦不確實嚴嵩是什麼打算,但顯然對賈應春這個建議肯定是有擔憂。
當然,這裡亦會牽扯到其他的利益,嚴嵩亦會慎之又慎,任何一個決策都得仔細進行權衡。何況,這事亦需要吏部那邊配合。
賈應春凝望了林然片刻,最後泄氣地道:“你且回去,我等會親自拜見嚴閣老!”
“下官告辭!”林然恭敬地行禮,然後轉身離開。
由於身處內閣之中,所以他知道的東西會多一些,徐階是方鈍提議擼下去的,而後又極力推舉賈應春擔任戶部尚書。
徐階跟賈應春都是嘉靖二年的同科進士,徐階進入翰林院,而賈應春則從知縣起步。在徐階入閣不久,賈應春便從南京的泥潭子走出,成為新一任的刑部尚書,如今又遷為戶部尚書。
現在賈應春無疑是徐黨中核心的一員,所以對嚴嵩有著很強的敵對心理,直到此刻才肯主動到內閣跟嚴嵩進行溝通。
隻是賈應春真不及方鈍,他提出的舉措固然能為大明增長些稅收,但這種簡單權力施壓的結果,最後的壓力隻會傳遞到貧窮的百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