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國醫館,本侯問起趙地諸郡的民風和民俗,不過當時父母突然來鹹陽,因此就沒有細問,今日剛好有些閒暇,所以還是想請江大人來聊一聊,本侯聽聞江大人原來在太原郡任郡守之時官聲良好,頗得當地民眾擁護……”一杯熱茶喝完,陳旭親自給江璞再次斟滿一杯。
“多謝多謝!”江璞激動的雙手捧起茶杯,等茶斟滿之後才滿臉苦澀的說:“侯爺謬讚,官聲良好之說當不得真也,太原郡原屬趙地,而秦趙兩國幾乎是世代仇敵,相互爭鬥數百年,當年武安君白起在郡城晉陽之南的長平坑殺趙軍四十餘萬,由此造成太原郡十室九空,數十年都不得複原,璞在秦王十八年調任太原任郡守,而那時距離長平之戰已經過去近三十年,但整個太原郡仍舊淒慘無比,孤兒寡母者無計其數,繁重的勞役和糧稅全都壓在那些婦女和男女幼童身上,甚至有些地方整個鄉鎮就見不到一個身體強壯的成年男子,璞雖然是秦國人,但秦趙雖是世仇,但也是兄弟之邦,邊境民眾來往從未禁絕,璞自幼信奉儒學,尚賢重禮,以仁德為懷,不忍見治下民眾疾苦不堪,因此在征召徭役和催收糧稅等政務方麵太過寬濟,屢屢無法按律令完成曾經被陛下和朝堂斥責多次,要不是尚有一些族中親朋在朝堂幫襯,璞早已被罷去郡守之職,璞在朝堂的官聲並不好……”
江璞一番話說的誠懇無比,陳旭聽完也頗為感歎的點頭:“趙地情形本侯也多有耳聞,秦趙連續大戰數次,當初長平之戰武安君坑殺四十餘萬趙卒,讓趙國實力大損,後上將軍再伐趙,與李牧將軍在井陘相持年餘,最後大破趙軍,趙軍再次死傷慘重,剛剛積累起來的一點兒民力再次遭受重創,連續兩次大敗,趙地百姓也承受了巨大傷亡,十室九空之說並非空穴來風,加上沉重的徭役和糧稅,趙地百姓必然生活淒苦無比!”
“侯爺說不錯,璞也是不忍見治下百姓太過淒苦,因此才不得不在徭役和稅糧上寬限,但也因此讓璞承受了朝堂巨大壓力,十餘年下來功考簿上沒有半分功勞,本來璞也以為哪天會被罷官回家,沒想到還有時來運轉的一天,因為三弟江琥突襲匈奴得建大功封侯,陛下竟然將我調回鹹陽擔任吏部署丞,要說璞能有今日,還要多虧侯爺,若不是侯爺發明新式馬卒裝備,三弟也不可能順利突襲匈奴王庭……”
“陰山侯得建奇功,還是因為他自己,與本侯沒有關係,即便是有了新式馬卒裝備,換成彆人也不會成功……”
陳旭搖頭接著說:“如今我大力推行改革,推動民生和商業發展,數年下來中原諸地改善很大,但趙地地處西北,加之大河阻隔來往不方便,商業發展並不均衡,本侯一直想找一個熟悉前趙諸地之人了解一下,突然想到江大人曾經任職趙地十餘年,因此今日特邀請江大人來喝茶一敘。”
江琥忐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一邊喝茶一邊把當年在太原任職之時的情形撿記憶深刻的一些仔細講了一遍。
“侯爺,璞所說的這些事都是親眼目睹之事,趙地民生淒苦令人不忍,但趙地百姓也並非軟弱之輩,許多事又是迫不得已不得不如此,總之,六國之地不是我關中,即便是十年二十年過去,這種情形仍舊不可避免,不過璞相信,隨著侯爺不斷的推進改革,大秦的凝聚力也會越來越強大,六國之地民眾的敵視和抗拒也會越來越平緩,這種淒苦的民生狀態也會逐步改善……”
“聽江大人一席話,本侯也感悟良多,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等身為卿侯執掌大秦中樞,就應當關注天下民生疾苦,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如今六國百姓皆都是我大秦子民,因此都需要一視同仁而不能再有地域之見國彆之分,六國君王早已化作塵土,那諸侯征戰的殺戮也早已煙消雲散,那些各自為君王征戰的前六國將士也不應受到不公正的對待……”
陳旭看著手中的茶杯冒出的嫋嫋熱氣,臉色慢慢變得凝重起來,“江大人,當初上將軍伐趙,相持年餘不能獲勝,幾乎將大秦拖到搖搖欲墜的地步,後來上將軍不得不施展反間計讓趙王殺了李牧,趙軍軍心動搖之下才一鼓作氣攻破邯鄲,李牧雖死,但聽聞趙地民眾對其非常敬重,各地都修建有廟宇供奉香火,此事江大人如何看待?”
江璞手微微一抖,感覺陳旭今天請他喝茶的目的他並沒有猜錯,因此慢慢放下茶杯點頭說:“侯爺說的不錯,李牧就是趙地民眾心目中的英雄,無論是征討匈奴還是對抗六國,都當得起中流砥柱的作用,趙王遷殺李牧,實無異於自毀根基,璞在太原任職十餘年,時時刻刻都感受到這種崇拜和敬重,郡城晉陽內外就有好幾座供奉李牧靈位和塑像的廟宇神龕,每日香火不斷!”
“有一件事不知江大人聽聞沒有?”陳旭問。
“不知侯爺問的是何事?”江璞心頭惴惴不安的回答。
“聽聞在三月間,戍邊的馬卒搗毀了雁門關附一座祭奠李牧的寺廟,造成了當地許多民眾傷亡!”
江璞聽完後微微沉默之後點頭:“侯爺說的事璞的確有耳聞,隻是前幾日聽侄兒楚天說過,今日侯爺問起,不知需要璞如何做?”
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江璞無法撒謊也無法推脫,陳旭的身份地位都不是他能夠抗衡的,而今天特意請他來喝茶,必然就是為了這件事,此事陳旭既然挑明話題,江璞也隻能順服恭聽,看看陳旭究竟打算如何處置這件事,然後再進一步看江氏到底該如何站位。
“非是要求江大人如何做,而是本侯想知道這件事其中的所有細節,如今六國歸一,再無秦趙之分,趙地民眾也是我大秦子民,理應一視同仁,李牧作為前趙大將勇猛無敵,在七國之中也是威名赫赫之輩,陛下有囊括天下之胸懷,從未曾讓人搗毀過任何供奉前六國曆代王侯將相之宮殿祠廟,當初項氏造反,陛下也隻是命令大軍平叛,對於項氏一族也沒有趕儘殺絕。陛下之仁德千古未有,旭出山輔佐陛下,也是為陛下人格感召,因此從未有過半分私心雜念,斷然也容不得有人抹黑陛下,讓陛下受天下人的指責和唾罵……”
“當初李斯因為和百家門徒理念不合,便要求陛下下旨焚燒民間詩書經義,差點兒釀成諸生大亂,如若焚書之策成行,則陛下將背千載罵名,當時本侯在朝堂毫無根基,但也不得不秉持大義與李斯正麵相鬥。如今雁門關之事看則雖小,但後果甚至比焚書更加惡劣,稍有疏忽,就可能釀成趙地民變……”
“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便是江山社稷根基所在,秦趙兩國數百年大戰,雙方死亡的將士屍積如山血流成河,那長平之戰武安君坑殺趙軍四十餘萬,大秦將士也傷亡二十餘萬,上將軍伐趙,井陘對峙拉鋸年餘,戰況之慘烈也世所罕見,趙軍固然全軍覆沒,但我大秦關中諸郡也幾乎掃地為兵,十四五歲之孩童都強行征召送上戰場,雙方死傷不下四十萬人。而這些傷亡者之家屬後人,如今不分敵我皆都成為了大秦子民,如此血海深仇想要泯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要想撫平這份傷痛,就需要我大秦朝堂拿出足夠的誠意和政策去安撫……”
“本侯自來鹹陽輔佐陛下,一直不斷的推行各項改革,想要從民間慢慢消弭這種仇恨,撫平六國民眾心中毀家滅國的傷痛,但雁門關之事讓本侯感覺到痛心和無奈,本應是守護我大秦的將士,竟然會去針對一個死去的趙國將軍,毀去祠廟,壞其信仰,去刺激趙地民眾好不容易慢慢消停下來的仇恨與爐火,此事不光雁門諸郡官員刻意隱瞞,而且滿朝文武知曉之人也推脫不願去沾染,隻想潔身自好當做不知一般……”
陳旭說到這裡站起來,負手看著窗外凋零的滿園蕭瑟的風景聲音低沉的說:“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如今大秦看似安穩,但這些年可有一年真正的安穩?陛下征服六國一統華夏,就是想讓天下從此再無刀兵之禍,如若明知有人禍國亂民會激起六國百姓的仇恨,本侯身為大秦左相而不去管,又有何臉麵坐在左相之位統領天下官員替陛下治理國家……”
“文武百官可以懼怕得罪武城侯,但為了大秦計,為了陛下江山社稷計,為了華夏傳承和安穩計,本相也必須站出來挑明此事,如若任憑這件事遮蓋拖延下去,一旦趙地民眾激憤太甚起兵造反,則本侯這些年所作所為將就此付諸東流,大秦繁榮昌盛之日無望也……”
“江大人居趙地多年,深刻知道趙地百姓的苦難,也知道趙地百姓的脾性,燕趙之地多俠客,慷慨義士皆豪邁,趙牧卻匈奴,秦開擊東胡,修長城戍邊關,無數勇士前赴後繼才保我華夏不受異族欺淩,兄弟鬩於牆而外禦其侮,這是華夏諸侯一直都謹守的底線和傳統,如今四夷皆定,難道我們又要如同諸侯紛爭一般開始內鬥麼?那我大秦一統天下又有何意義?陛下費儘心力征服六國又有何意義?我等身為秉持大秦朝堂中樞之公卿,如若遇到強權勢力便退縮不前,遇到棘手之事便想置身事外,不能為天下百姓伸張正義,不能為陛下分憂解難,那百姓要我們何用?陛下要我們又有何用?”
“今日本侯請江大人來喝茶,就是想弄清楚雁門關之事的前因後果和其中詳情,因此還請江大人勿要隱瞞,將所知之事詳細到來,不過也請江大人放心,此事本侯會一力承擔,絕對不會將江大人和江氏牽扯進來!”
陳旭最後轉身看著坐在椅子上默然不語的江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