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畢自嚴所言,景正五年開年來的一係列事件的中心從京城到陝西再轉到神龍府,最後,又回到了京城。
身在山東深入推動大理寺進入縣一級的汪喬年,看著不斷飛來的文書,信,奏本,頭疼的要扒光頭頂的頭發。
以往朝廷的爭鬥,大理寺都是置身事外的,也很難牽扯到他,但這一次,這幫宗室不知道為什麼,居然走起了‘法律’路線,一紙告訴,將畢自嚴告上了京城大理寺。
一麵是聲勢浩大的宗室,一麵是當朝閣老,這麼大的案子,壓都壓不住,還非得他這個大理寺卿回去親審不可。
這不管怎麼審,大理寺已經被拖進這個漩渦,想要再脫身就難了!
他身旁的一個隨員,看著他這麼糾結,建言道:“大人,這個案子拖是拖不了的,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反正當年都是證據確鑿,沒什麼打破綻可循。這些人也不是為翻案,隻要給足由頭,大理寺就能抽身,將案子推到內閣,到時候轉圜的餘地就大了。”
“要是你說的這麼容易我何苦發愁。”汪喬年歎了口氣,不到五十的人,蒼老的如同六十一般,歎氣道:“這些事情表麵是由畢閣老致仕引起的,實則上是多年來‘新政’積累的一個後果,是時候爆發了。”
大明明眼人都知道,大明朝野幾乎涇渭分明的分做兩派,一派稱之為‘新政派’,另一個就是‘反對派’。
‘新政派’在日益壯大,實力越來越強,已然有了壓倒性優勢。但反對派相當頑固,這些年不斷的聚集自然也是相當有力量。
在汪喬年看來,大明最大的敵人就是這些人,隻要這些人賊心不死,大明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
現在,就是這些人在做手腳,企圖‘反正’!
汪喬年身邊的官員不是傻子,聽明白了一些,遲疑著道:“大人,不管如何,還得儘早回京才是,這樣還能掌握主動,若是遲遲不歸,一切就都任由他人擺布,對我們大理寺很不利啊。”
汪喬年看了他一眼,道:“你這個話說到點子上了。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畢閣老要我們離京,唯獨留下傅閣老,現在才明白,他是要我們躲開這些旋渦,保全我們。”
這個官員還是疑惑不解,道:“那皇上八月份說要去避暑,這也是為了躲……”
汪喬年卻是搖頭,道:“皇上站得高,看得遠,又旁觀者清,他肯定比畢閣老看的更遠。畢閣老是要保全我們,皇上的意圖,我猜不透。”
這個官員就更加糊塗了,看著汪喬年道:“那大人,我們現在到底該怎麼辦?京城那邊肯定鬨翻天了,京城裡的那些人肯定壓不住的。”
汪喬年隨手將身前的書信扔到一旁,道:“回信告訴二位寺丞,讓他們酌情處理,本官要事脫不了身。”
這個官員一驚,張嘴要說話,汪喬年就擺手道:“去安排一下,本官要去下麵十幾個縣走一下,訴訟是我們大理寺的權職,不能給那些縣太爺搶走了。”
這個官員還是有些不情願,不放心,京城那邊肯定壓不住,汪喬年這個大理寺卿又做了甩手掌櫃,這不是要鬨翻天嗎!?
但汪喬年態度鮮明,他不敢多言,猶豫著抬了抬手,應聲走了出去。
汪喬年坐在安靜的房間內,望著春色正濃的窗外,神情有些飄忽。
大明朝局將迎來大變,這是所有人都知道。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大變的不止是朝局,這場大變注定將深刻的改變整個大明。
積累了十年的‘新政’,即將迎來突破性的發展,大明,將要蛻變!
但到底會蛻變成什麼模樣,隻怕皇帝心裡也沒底。
“這也是畢閣老擔心的地方之一吧?”
汪喬年低聲自語,目光沉凝。
大明迎來的是幾千年唯有的大變局,汪喬年能理解畢自嚴的擔憂,再加上乾清宮是一位誰也猜不透,行事無可限製的主,換誰是首輔都不能安心離去吧。
良久,汪喬年搖搖頭,自語的道“也不知道孫傳庭怎麼想……”
孫傳庭是下一任左次輔,統領朝局。現在畢閣老做這麼多,換而言之都在給孫傳庭添堵,孫傳庭會眼睜睜的看著嗎?
新老‘首輔’的交鋒,或許早就開始了。
“大浪淘沙,順者昌逆者亡,皇上是那大浪,畢閣老怎麼就不明白……”
在成都的靖王爺得到消息,站在窗前,神情悵惘。
他與畢自嚴的關係很冷淡,畢自嚴想要限製,或者控製督政院,靖王自然不允,兩人這種或明或暗的矛盾已經很多年。
但靖王很敬佩這位閣老,這位閣老夾在‘新政’派,反對派之間,夾渣在朝臣與皇帝之間,夾渣在士林的口水之間。
大明的高層如果說誰最不容易,不是毀譽參半的皇帝,也不是勤懇如牛的孫承宗,更不是孫傳庭等人,而是畢自嚴!
魏學濂在靖王身後不遠,聽著他的話,語氣頗為輕佻的道:“畢閣老應該是不相信皇上吧,或者是,不相信除他外的所有的,其他人。”
靖王一怔,轉頭看了他一眼,旋即若有所思的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畢閣老還是有一件事弄錯了,錯的離譜。”
“什麼事情?”魏學濂頗為好奇的問道。
靖王卻沒有回答,透過窗戶看向京城方向。與汪喬年一樣,他也看透了畢自嚴保全的意圖,並不打算回京。
京城,內閣三樓,朱栩的班房。
朱栩的幾個孩子都在這裡,朱淑嫻,朱慈燁,朱慈煊三個滿屋子亂竄,嘰嘰喳喳吵鬨不休。
朱栩與傅昌宗對坐,兩人正在下著一盤棋,彼此都很慢,似乎每一步都斟酌良久。幾個孩子在身邊飛來飛去,他們視若無睹。
好一陣子,朱栩落下一顆棋子,道“近來的事情,你怎麼看?”
傅昌宗捏著棋子,顯得猶豫不決,還是道“在臣看來,並不是朝局亂,是人心亂了。”
朱栩麵露一絲感興趣之色,道“哦,說說看。”
傅昌宗捏著棋子沒有落下,抬頭看著朱栩道:“在野的反對派,朝廷裡的中間派,亦或者是那些所謂的‘務實派’,他們對‘新政’都抱有強烈的懷疑與不安。畢閣老的想法不是單獨的,他代表了朝野大部分人的心態。所以,在很多事情上,朝野很多采取的是,不看不理,作壁上觀,甚至是順水推舟,不難理解……”
朱栩盯著棋盤,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景正新政’,說到底是朱栩強權壓下去的,逼著朝野的大人們執行。畢自嚴也好,孫承宗,孫傳庭也罷,即便是眼前的傅昌宗,他對‘新政’就是百分百支持的嗎?
朱栩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心裡清楚明白的很,大逆不道,倒行逆施,毀大明根基,不尊列祖列宗等等,他所行的,幾乎都是這個世道所不容的。
若不是朱栩手裡高高舉著屠刀,用事實一次次證明他是對的,這些大人們隻怕早就寧死不從了。
對於畢自嚴所代表的心態,他能理解,但不會縱容。
‘新政’到了這個時候,需要更強勁,更果斷,更淩厲的力量去推動,畢自嚴已不適合。
朱栩隨手拿起茶杯,道:“下棋,下棋。”
傅昌宗剛才的話雖然說的含混不清,實則有勸誡的目的,希望朱栩能慢一點,給朝野一點舒緩的時間,太過操切,會得不償失。
傅昌宗知道朱栩聽懂了他的意思,但究竟會不會聽進去,他心裡沒底,沉吟一聲,捏著棋子繼續道:“皇上,現在朝野動蕩,不少官吏紛紛遞了請辭信,戶部近來壓力很大,兩個郎中,四個員外郎已經告假,其他各部怕是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