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稅務總局將‘士紳納稅’的簡單細則給頒布出來,同時還嚴格規定了佃戶與地主的關係,尤其是其中的租金,被劃出了底線以及浮動的空間。
同時內閣,戶部令順天府率先執行,將政令直接送到了順天府府尹,陳奇瑜手上。
陳奇瑜對朝廷這項政策仔細研究過,也知道其中的重要性,內心來說是非常想完成的,可同樣的,困難也成正比。
他這些天為了能夠順利執行這項政策,通暢的將稅糧收上來,可以說費儘心思,卻收效甚微。
前天他都喝吐了,可那幾大家族的族長轉眼就翻臉,他派去的人都被客氣的灌了通酒,送了回來,其他一點都沒有得到。
陳奇瑜與陳所聞對坐,桌上擺著的是內閣的詔令以及稅務總局的‘稅糧細則’,最主要的就是‘士紳納稅’這一條,其中還多了一條‘地主與佃戶’的條目,這個條目定然也會戳痛那些士紳,大地主的。
“大人,下官定了一下關於今年夏糧的一些事項、條陳,您過目一下。”陳所聞說著,將一道文本遞過去。
陳奇瑜為這件事都愁個把月了,看了眼陳所聞,接過來翻看。
看著看著陳奇瑜就皺眉,陳所聞所寫的條陳,是根據‘新政’一些計劃來的,比如勘探田畝數量,估算稅糧,暗查人口等等,這些還是為夏糧做準備的,後麵還打算在北直隸進行登記戶口,丈量土地等等。
夏糧已經迫在眉睫,任何一個動作都會刺激時那些大地主,鄉紳,陳奇瑜看了半晌,沉吟道“若說有半年時間,你這些還算好方法,現在卻是來不及了,各地知府,知縣以及鄉紳要是拒不執行朝廷新政,你我能用的手段非常有限……”
陳所聞自然也知道,臉上卻堅定的道:“大人,魏忠賢已經召集了足夠的緹騎,若是我們不能提前完成,阻止魏忠賢胡來,一旦他插手,後果難料,順天府都未必能收拾得了那個爛攤子!”
陳奇瑜近來的眉頭就沒有鬆開過,所謂的‘道阻且長’,他是深有體會,開弓沒有回頭箭,不管是朝廷還是順天府都不能絲毫後退!
“若是萬不得已,也隻能……”
陳奇瑜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差役匆匆走進來,向著兩人抬手道:“二位大人,陳公子求見。”
“陳公子?”陳奇瑜微怔,這個他一時半會想不到對應的人。
陳所聞卻一愣,道:“你說的是我兒人中?”
那差役道“是,陳公子在外麵求見。”
陳奇瑜也會意,陳所聞的兒子陳子龍,字人中。
“請他進來吧。”陳奇瑜對晚輩還是比較寬容,也經常提攜。
陳所聞神色微沉,沒有說話。
他這個兒子不論是學識,人品都是極好,可性格極其倔強,認定的事情他人再怎麼勸都不會低頭。
起初參與應社,然後是複社,現在更是搞什麼‘不仕書院’,向天下彰顯他們的清高,亮潔之風,這在朝野引起震動,不少大人都頗有微詞,若不是朝廷已經將士林得罪的夠狠,陳子龍未必安穩到現在。
自然,陳所聞能夠出任順天府府尹,也是朝廷某種妥協,示好。
陳子龍儀表堂堂,風姿優雅,一舉一動都是士人之典範。加上才學出眾,在江浙一帶頗有威望。
雖然經曆過複社的打擊,略有挫折,現在已然還是意氣風發,走進來,自如的笑著抬手道:“學生陳子龍參見陳大人,見過父親。”
陳所聞不知道陳子龍今天要來,端起父親威嚴,沉著臉道:“這裡是府衙,豈是你隨便可以來的,有什麼事情,回去再說。”
陳奇瑜倒是好奇,也沒有攔著,隻是微笑的看著陳子龍。
陳子龍起身,對著陳所聞朗聲道:“父親此言差矣,朝廷一舉一動莫不是關乎天下蒼生,孩兒即便不能有所貢獻,總該有些說話的資格。”
陳所聞聞言就覺得不好,剛要嗬斥,陳奇瑜擺手道:“莫要計較這些,身在江湖能優廟堂,難能可貴,你說說今天所為何來?”
“學生為大人解憂而來。”陳子龍手裡拿著折扇,輕輕拍在手掌,從容自若的笑著道。
陳所聞心裡越發不安,直接嗬斥道:“放肆!軍國大事,豈容你一黃口小兒插嘴,立刻回去,閉門思過!”
陳子龍不為所動,含笑的看著陳奇瑜。
陳奇瑜不急不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著道:“你且說說看,本官愁的是什麼?”
陳子龍右手猛的一握扇子,斷然道“新政,稅改,糧稅,‘士紳納糧’!”
陳所聞沉著臉,不斷的給陳子龍示意。
陳子龍卻一直看著陳奇瑜,視若無睹。
陳奇瑜神色不變,道:“你說說看。”
陳子龍神色出現一抹難掩的激動,想要踱步又硬生生忍住,心潮澎湃的道:“大人,朝廷之所以要求‘士紳納糧’,無非是國庫空虛,災情遍地。學生有六策,第一,‘士紳納稅’當為短時間內應急之法,不當為長或者永久之法。第二,鄉紳為朝廷貢獻糧食,朝廷也當有重賞,以表率天下。第三,畝收一鬥稅務過重,學生認為當減一半,足以幫助朝廷應付災情。第四,‘鄉紳納稅’當自願,不可強迫,還可用其他辦法替代,比如替朝廷將糧食運送到邊關等,不一而足,第五……”
“放肆!”
陳所聞臉色大變,猛的站起來,沉聲喝道:“胡言亂語,胡說八道!誰教給你這些的?誰準許你在府尹麵前放肆,給我閉嘴!”
陳子龍還沒有說完就被打斷,有些不滿的看了眼陳所聞,沒有繼續說,目光炯炯的轉向陳奇瑜。
陳奇瑜神色也沉了下來,陳子龍的話並不是來給他解憂的,而是來給他施加壓力的!
陳奇瑜已經想明白,朝廷要對士紳征稅,除了國庫空虛,應對災情,還有就是要整肅‘田畝製度’,從根子上治理大明,豈是單單應付災情這麼簡單!
這種事情,是做得說不得的!哪怕朝臣們看透了,也隻能彼此心知肚明,不能拿到台麵上講的!
陳奇瑜本來對陳子龍還頗為期待,現在看來不過是一些人的說客,暗自搖頭,麵上平淡道:“嗯,本官記下了,你去吧。”
陳子龍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陳奇瑜的冷淡態度,神色著急道:“大人,這些都是學生苦思出來的對策,對朝廷,對鄉紳,對天下百姓都有益,還請大人三思!”
陳奇瑜微微點頭,已經不想與陳子龍多說了。
陳所聞冷哼一聲,直接站起來,扯著陳子龍的袖子,將他硬拖了出去。
楚宗先從側門走進來,看著陳子龍在屋外還與陳所聞‘理論’,不由得說道:“大人,其實陳公子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隻是……不合時宜。”
陳奇瑜點頭,歎道:“我大明早就千瘡百孔,需要重振。以往東林人都想要‘慨天下為己任’、‘中興大明’,卻甚少提到我大明麵臨的困處。一些想法,手段看似很好,可都不是好辦法,甚至促使朝政越發糜爛,這怕也是引起皇上痛恨的緣由之一。”
楚宗先是順天府主薄,之前在戶部任職,聽著陳奇瑜的話,有感觸的道“傅尚書曾經與一些侍郎,郎中大人議事,我在旁聽了幾句,其中一句話下官覺得很有道理,說的是‘合情合理不合實際’,東林諸公都是清貴之人,不從農事,不知民情,看似高瞻遠矚,實則鏡花水月,空中樓閣……”
陳奇瑜剛要開口,一個差役急匆匆跑進來,道:“稟報大人,東廠派人來了。”
陳奇瑜與楚宗先都是臉色微變,對視一眼,都沉著臉沒有說話。
皇帝已經離京,手握大權的魏忠賢在京城幾乎沒有掣肘,是一個非常非常危險的人物,在這個關口,派人來順天府做什麼?有什麼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