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請現身吧。”
便有一人,從這大廳西北角的木屏風之後轉出來。金發碧眼,的確是李雲心的老熟人。
狄公緩慢地走過來,邊走邊盯著李雲心看。如此走到距兩人三步遠處停下,冷笑:“李雲心。沒想到又在這裡見了我吧。你在海上背信棄義的事,可絕對沒完。”
但李雲心隻麵無表情地看他。李淳風也不說話、也隻看他。
狄公瞪起眼睛,胸口略起伏得快了些。又過兩息的功夫,才道:“好、好、好,真是上陣父子兵。李淳風,你們這麼有本事,我看離了我也做得成——那我就告辭了!”
他說了這話轉身便走。
李雲心也不留他。隻微皺了眉看李淳風:“……搞什麼?”
李淳風歎口氣,無奈地笑笑:“你不給他麵子。之前已經和他說好,這次摒棄前嫌來合作的。剛才你對他點頭一笑或者招呼一聲,他不至於這麼下不來台——沒瞧見他走過來的時候走得慢麼?畢竟原本就很氣了。”
李雲心冷笑:“憑他?”
李淳風笑著搖搖頭:“好吧。”
隨後收斂笑意轉臉沉聲道:“狄公——”
狄公正走到樓梯口兒。聽了他的招呼腳下腳步轉了身,板著臉。
“彆給臉不要臉。”李淳風看他,“我說等我兒子來了再說內情,剛才你該都聽見了。還意識不到跟著他才是唯一出路嗎?你想死?”
聽到“兒子”的時候李雲心皺了眉。可聽到接下來幾句話的時候卻隻張了張嘴,又撇撇嘴,不言語了。這些話換做他來說,大概是也是類似的。
“死!?”狄公徹底被他激怒了,惡狠狠地在扶手上一拍,那扶手便應聲而碎——二樓的小二趕緊探頭出來看一眼。可瞧見這力道趕緊又縮回去了、遠遠避開。
“你以為我沒死過!?在星界的日子生不如死!”他壓低聲音喝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我的父親——是從前世界的神!!你知道眾神之王嗎!?如今卻叫你們這樣的人……”
他喘了幾口粗氣,忽然平抑了自己的怒火:“哼。我肯同你說是因為你之前說話還算好聽。如今既然如此,我依舊走我自己的路好了。”
“你走不成。這就是接下來我要對你說的話。”李淳風沉聲道,“你覺得雲山有了防護,少帶些人,你們又用不著吃喝就可以衝出去,嗯?”
“但有件事你不清楚。我提醒你一下——靈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能被利用的?”
狄公本邁出了半步,但再次停住:“什麼?”
“在這個世界之前,還有上一輪文明。”李淳風往天上指了指,“那時候他們用的是什麼力量?是你們將雲山作為中繼站,從星界當中獲得力量、投入到這個世界裡來。那時候雲山叫北辰之星,由此而來的超自然力量被叫做魔力、星界被叫做魔網,是不是。”
“然後那個世界被地母毀滅,李真來這兒之後才有了天地靈氣——你沒想過這靈氣是怎麼來的?”
他又將手指向地下:“地球核心、幽冥地母的力量強大狂暴,不是這世上的生靈可以利用的。李真同那地母化在一處,叫自己成了個濾網,壓製了狂暴的幽冥力,才叫被濾過的力量慢慢發散到世間有了這些靈氣、才叫這世上的人可以借助混亂規律利用這些靈氣。這點你從前不清楚,如今我告訴你。”
狄公愣了愣。李雲心也愣了愣。但他愣不是因為靈氣是怎麼來的這種事,而是因為那個叫李真的人——他好奇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才能做出這樣多的事……又似乎沒有一丁點兒為自己考慮的想法。
這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
狄公皺起了眉:“所以呢?你到底要說什麼?”
“要說的是幽冥地母雖然是世間大患,但也是世間生命之源。在你們的世界毀滅之前,你們那個世界上的所有生靈不都是由地母分化的古神而化生出來的麼?本質上來說,那世上一切生命都是地母的一部分。到現在,也還是如此。”
“你這太上的身軀,在這世界裡自然很強。可有沒有想過真的隨著雲山跑出去了、與這個世界之間也就被外麵的混沌世界隔絕了——幽冥地母的力量,所謂的靈氣,甚至於利用那些靈氣凝成你這身軀的規律本身,也都被隔絕了?”
“你這太上身軀就是由靈力煉成的。時間短些、靈氣潰散得慢,還沒什麼大事。可如果要在這七八萬光年的距離當中走上哪怕一兩萬年,你還敢保證你這身軀不會崩潰麼?”
“到那時候你們辛苦跑到外麵,發現肉身沒了。”
“先走的火星人又將沿途一切星係資源吞噬一空,又發現麵對的是一片空空蕩蕩、連星際塵埃都沒有區域。”
“然後在這樣的區域裡,你們已經被混亂規律影響過的場態身體,也完全無法適應未被侵蝕的世界了——你猜你們會是什麼下場?”
狄公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李淳風這才輕出一口氣:“現在過來坐下。好好談。”
狄公深吸了幾口氣。終於邁開步子慢慢走過來,但不看李雲心隻看李淳風:“我並不是為了我自己。也還是為了那四百——”
李淳風笑笑,為他拉開兩人之間的那張長凳:“坐。”
狄公才慢慢地坐下來。
李雲心便看他:“老兄,做敵人這種事,爾虞我詐,有什麼好看不開的。”
狄公轉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臉色漸緩和些:“從前的事以後再算。”
李雲心笑笑,看李淳風:“說吧。怎麼辦。”
“先叫金鵬放鬆些警惕。這一點你已經做了一些——譬如放白雲心回去與他講海上的事、告訴他你終究要去幽冥的。”李淳風伸手在桌上點了點,“我也為你另外做了一些。”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看李雲心:“你先捺住性子,聽我說。”
李雲心便一愣,隨即皺起眉:“你又做了什麼?”
“我找到了龍四呂君。並設計叫他去了金鵬那裡。”李淳風將手向下按了按,“你稍安勿躁,我這樣做自有我的道理。”
李雲心定定地看他,不說話。
倒是狄公似乎很樂意瞧見兩人之間這種狀態,抓緊時間冷笑:“嘿。你們這父子倆做事倒是一個風格——李雲心,你不也曾用了劉公讚在雲山助你成事麼?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有其父——我算明白你的心狠手辣是從哪兒學來的了。你——”
李雲心抬了一根手指。狄公的嘴巴忽然狠狠閉上,牙齒咬了舌尖兒。本該咬斷,可太上身軀強悍,竟未掉下來。隻疼得他瞪圓了眼睛隻發出唔唔的聲音,但身子卻一動也不能動,從額頭猛地滲出豆大的汗滴來。
他轉著眼珠兒看李淳風。但李淳風也不理會他,隻看李雲心,緩緩地說:“其一,再過些日子,呂君會將九公子吞噬。我告訴他投了金鵬,金鵬要用他身體裡的兩個人脅迫你,於是他就不會那麼乾。就先保了九公子的命。”
“其二,金鵬身邊有我的人——你不必多想。不是白雲心也不是煞君,隻是兩個妖王。但也能提些建議,好叫金鵬不至害劉公讚和九公子的性命。有這兩重保險,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
李雲心長出一口氣,陰沉地看他:“其三,你其實還可以叫呂君來找我。”
李淳風搖頭:“那麼一來就難安金鵬的心。也許你同他會有一場惡戰——相比他們的命,我更在意你的。”
“所以呢?”
“所以,金鵬認為有這兩人在手,再加上白雲心同他說的話,便不會覺得你很危險。”李淳風沉聲說,“接下來,再做一件事。”
“白雲心就快到這雙虎城了。她鐘情於你,你對她也並不反感。你可以向金鵬要求,叫她許配給你。在金鵬那裡,會覺得是你因為忌憚他而示弱了。如此有一層姻親的關係,他就真以為你要遠走洋上。”
“而後你告訴他,向天看,引他去天上。”
“他由此也會意識到自己竟從未生出過這種念頭。作為橫縱青雲的鵬君而言一旦意識到這一點,所受到的震撼將遠大於我們這些尋常人。便在此時你我布下的禁製生效,雲山發出致命一擊——便可成事了。”
李雲心略沉默片刻:“白雲心這一點,不行。”
李淳風一愣:“嗯?”
“用計也分高下。這種計叫我不舒服。”李雲心冷笑,“說要娶她又殺了她老爹?這種事下作,和撩不同。”
李淳風挑了挑眉,慢慢靠回到椅背上輕出一口氣。又看看一旁已汗如雨下的狄公,倒是笑了笑:“好吧。那就不用她。倒是你……如今真選了李閒魚?”
“這事和你拯救世界的大業有關麼?”李雲心硬邦邦地說。
“隻是問問。”李淳風微笑,“我從前就在想,如果有——”
“那麼就是我的私事。你我之間能坐下來好好談,是因為在談公事。”李雲心臉色平靜。但也沒了此前的笑意——在李淳風說出以劉公讚與九公子為質之後。
“好吧。”李淳風低歎口氣。又像是剛瞧見狄公的模樣一般,“這是怎麼了?為他解開吧。還有話要他說。”
李雲心一動手指。
狄公立即悶哼一聲便要站起。但李淳風略一抬手微微一按,將他重按下了:“老兄,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眼下沒神通,我又僅是玄境。他要再捉弄捉弄你,我可沒法子。還是說正事吧——你可知道如何叫雲山發出致命的一擊?”
打現身以來,狄公就像變成了一隻氣球。氣得發脹,可又被人抓在手裡。略一消了氣,卻又馬上被充滿。如今正是個充盈的狀態卻無可奈何,隻得去瞪李淳風,咬牙切齒地說:“裡當初……上雲山說肉妙製……我是甚了你柴——”
李淳風善解人意地又拍拍他肩膀,看李雲心:“狄公,少說幾句吧。”
這位氣得漲紅了臉的天人,這才深吸兩口、又深吸兩口氣:“法紙,謝生辣裡有——謝生債他辣裡!”
李雲心看看他們兩個:“所以你還要謝生?他知道怎麼啟動雲山的武器係統?陳豢和李真不清楚麼?”
李淳風搖頭:“術業有專攻。你可以把陳豢想象成分析師,把謝生想象成機械師。雲山沒有武器係統,但可以臨時搭建一個。用一次,對付金鵬就足夠了。”
“嗯。”李雲心冷笑,“那麼這位機械師可夠厲害。我折磨他幾十年,竟然還有事瞞我。我現在倒忽然來了興趣——想慢慢折磨他,瞧瞧到什麼時候能把他的話都擠出來。”
李淳風笑:“用過了再試也不遲。的確不能叫這人活下來——看起來你已經和他結了化解不開的仇怨。”
狄公瞪著眼睛看這兩人。很想說你們這對父子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但舌尖猶在的劇痛到底叫他管住了嘴。隻在心裡痛罵幾句。
但已後悔在前些日子放李淳風上了雲山——當時隻是想瞧瞧他有什麼話說。這是李雲心的父親,且兩人關係似乎並不好。他想從李淳風的口中得到些對自己有用的信息。
但沒料到要論口舌功夫,這李淳風並不遜於李雲心。他很快被說服,認為自己似乎找到一個更好的選擇。
到如今意識到……遇到這兩人當中的一個已算是倒黴。眼下竟然遇到兩個——這是倒了大黴。
他隻希望快些了結此間事,不管往後作何打算……先遠離這兩個瘟神再說。
便在這一轉念的功夫,忽然瞧見從樓下躍上一個人來。
他們三人來到此地,都隱藏了身份。規規矩矩地走,規規矩矩地說話。但這一位似乎並不在意街上世俗人的眼光。好在這裡也僅是三樓,瞧見的人,大概會以為是遇到了江湖功夫奇高的江湖俠客。
來者三人都熟。
是白雲心。
她落在了桌邊,立即看李雲心。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眼中似是藏了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同桌邊三人形成鮮明對比——她的神色是快活的。
然後看李淳風——這玄境的桀驁妖魔,竟對李淳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細聲細氣地說:“李先生。我可是晚了?”
狄公隻覺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