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搞不定?”李雲心立即問。
謝生遲疑了一會兒,似乎思維仍舊遲鈍。
李雲心厲喝:“不許思考!馬上回答我!”
“他……他們……很難!”謝生說。被李雲心連連喝問,又身處他的掌控之下。換做隨便的什麼人,心理防線大概很快就會崩潰。可這謝生竟然慢慢鎮定下來,似乎意識也漸漸清明了,顯示出難以想象的強悍心理素質。他的話變得更有條理,甚至開始如此前幾次一般反問,“你該知道的!你也是文明世界的人!一件精密機械出了問題,不是幾個非專業人士就能弄好的……何況是雲山那樣的東西!”
這與李雲心在外麵所擔心的倒是正好契合。或許有這樣一種可能——隻是狄公認為他們修好了而已。
好比汽車的擋風玻璃碎掉了,他去找一塊普通玻璃裝上。看起來沒問題了,但與“修複”不是一個概念。
當然,這依舊有待證實。
於是他問第二個問題。
“當初你們為什麼要走?要逃到深空裡去?在怕什麼!?”
“怕什麼……怕什麼……”謝生喃喃兩聲。這一次李雲心沒有瞪起眼睛催促他。因為他覺得謝生表現出來的這一瞬間的迷茫,似乎不是在拖延時間,而更像是因為一件事的確太久遠,想得稍有些吃力。
——倘若他不是這種反應,李雲心倒要懷疑他在做假。因為數萬年前的事情……還是從資料中得知的。再突然回想起來,的確會叫人猶豫一陣子。
好在謝生沒有猶豫多久。他神經質地眨了眨眼:“因為……蓋亞……幽冥地母!就在這地底下還有個東西——”
與狄公的說法印證了。
李雲心便立即大喝:“我問的是——你們為什麼要跑得那麼遠!”
謝生又顯得茫然起來。但這種茫然與剛才不同——不是因為一時想不起什麼,而是因為對李雲心的問題感到不解。他反問:“什麼意思?”
李雲心豎起眉毛:“這裡不能待,為什麼不到太陽係裡彆的星球去?”
謝生的臉上出現奇怪的表情。像是忍不住要大放厥詞、大加嘲諷,可一想到如今自己還被捏在李雲心的手上,生生忍住了——經曆這樣漫長的折磨,他終於“長了點記性”。
可仍舊算不上溫馴,用的還是他早就習慣的反問語氣:“你為什麼不在你出生的地方待上一輩子?比如在你出生的社區待上一輩子?那裡也能滿足你所有的需求,甚至從物質的角度來說、從短期來說更舒適!我早說過你們那個世界太落後了,你根本就不明——”
李雲心抬起手又抽了他一個耳光,沉聲道:“好好說話。”
謝生咬牙切齒:“我……好,你這樣想!”
“一個文明的本質是什麼?是發展,是擴張,是征服!哪怕是在石器時代,原始人也不能一直待在洞穴裡。他們想要擴張征服就要發展,他們想要發展——那個時候至少得有燧石來做武器!所以他們不得不遷徙擴展到燧石更多的地方!”
“到了我們的文明的這種程度,製約發展進步的已經不是你們那種落後文明的什麼資源了……而是條件!”
李雲心本來又抬起了手。但聽他說到“條件”兩個字,將手放下了:“什麼意思?”
“哈哈,你見過——”謝生咬牙切齒地笑,“以太陽那麼大的黑洞作為核心,以十五光年之內的六顆恒星作為動力,構建出來的物理實驗室嗎!?橫跨十一個恒星係的物理實驗室?!”
“你能想象我們為了驗證一個理論構想而進行的一次試驗,就毀掉了銀河係的半條旋臂嗎?!縮在太陽係裡,你到哪裡去找這樣的高能條件!?”謝生大叫,“一切都是為了發展!當初我們為了發展,為了啟航,幾乎拆解了整個太陽係!你說為什麼我們要跑那麼遠!?”
李雲心沉默了一小會兒。
以他的見識……的確難以想象謝生所說的技術水平——如果他沒有為了自保,故意誇大的話。
但他也的確無法在這裡看到星空之中的金星。在白閻君現身傳授他奪舍龍族的方法的那個夜晚,他就注意到了這一點。
然而——
“可是這樣的發達程度,卻派了一個你這樣的人來‘支援’他們?”
謝生冷哼一聲,反問道:“怎麼,你以為是在你們的那個世界麼?接到了求救訊號,就派個什麼陸地飛行器跑到事發地點去?我們離這裡已經兩百多萬光年了。我們已經不在銀河係,甚至越過了仙女座星雲!唯一能回到這兒來的辦法,就是場態傳送!”
李雲心想了想,忽然問了一個不相乾的問題:“如果把這個世界的土著武裝起來——用火繩槍武裝起來,你認為有沒有可能乾掉世上所有的修行人和妖魔?”
謝生一愣,隨即失笑:“你還沒意識到麼?這個世界已經有四萬年了。到現在還處於農耕階段,是為什麼?”
李雲心當然想過。但他不理會謝生,再次提出一個問題:“那麼如果他們有了蒸汽機呢?”
謝生哼了一聲:“怎麼,你想要引領這個世界進入工業社會?”
李雲心說:“那麼他們就可以利用石油。”
謝生疑惑地皺起眉。略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原來你已經知道雲山上的那群人要做什麼了。”
李雲心不動聲色:“怎麼說?”
謝生露出了然的笑:“你該是從哪裡聽說,雲山上的那些人想要離開這兒。也該知道了他們想要龍島……想要這地底下的能源。如果我沒猜錯,你這次跑過來這麼急著問我一些事,該是因為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也許雲山已經到了龍島的上空……你沒法子阻止他們。”
“你還該知道一旦龍島抽取地下的能源,這個世界所謂的幽冥入口就要大開——所以你跑來問我是不是可以用其他的能源,譬如石油替代,來解決這個問題?明確告訴你,絕無可能。石油驅動不了雲山。”
“想要解決問題,隻有我知道該怎麼辦。”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李雲心麵無表情。因而謝生意識到自己抓住了重點——
雲山上的人的確在很久以前向他們發出求援的訊息。連同訊息一道,也詳細介紹了這個世界那時的狀況、他們打算采取怎樣的手段,以及未來可能如何。
當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親見了這世界的模樣,意識到雲山那群人的統治是穩定的——當然有關“雲山”的事情,是李雲心在一次次的審訊中,不經意透露出來的。謝生對於信息的整合能力不遜於麵前這位可怕敵手,很快推知事情的全貌。
如同李雲心從前所做一般——當敵人在審問他的時候,他也從敵人那裡得到情報。這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雙向過程。
既然雲山的統治穩定而強力,便意味著他們擁有這個世界的絕對主導權。他來到海上是為了找到自己的“組織”,找到“真龍”。之後才知道自己走錯了路——他的組織該在雲山上。
如今李雲心對自己提出的問題,開始涉及這個世界的核心秘密,意味著雲山上的人已同他多有接觸,甚至攤了牌。
他在見到自己時又說過這樣一句話——“本以為得到一張王牌,豈料是個雞肋”。
綜合這些信息,謝生認為自己知曉了這樣一個事實:
雲山上的人,通過某種方式,修複了出問題的係統——這一點存疑。他自己也說過,那種故障,不大可能在這樣的世界得到解決。
而自認為修複了問題的雲山人,目前打算逃離這個世界。但雲山離開這個世界將抽取能源,那樣會引發災難。
李雲心不想看到這種災難……於是想從自己這裡,得到解決的辦法。
謝生意識到,自己脫身的機會終於來了。
實際上早就該走到這一步——向李雲心和盤托出這個世界的真相,叫他意識到此處並非久留之地。但從前……李雲心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這是個極端自信的家夥,每次審問隻問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又是個極端偏執的家夥,一旦所問沒有得到滿意的結果,接踵而來的就是可怕酷刑。謝生難有機會如眼下這樣同他交流,叫他意識到雙方背後的那兩個文明的差異到底有多麼大……大到了太多的事情,他根本無法理解!
就像一個他那個世界的人,沒法子告訴原始人他用針管向他們的身體裡紮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救人!
但如今這個野蠻人自己得到了許多情報……也慢慢理解的那些情報的含義。
他可以叫他明白,將自己囚禁此處有多麼愚蠢了。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叫自己平靜下來,看李雲心:“現在你明白我是來做什麼的了。是來拯救。這個世界……就要毀在幽冥地母的手上。”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頓,看李雲心的表情。倘若對方的神情沒有任何破綻,或者有些許嘲諷之意,便意味著他極有可能知道了更深一層的那個真相。那麼他就不得不將那件事也說出來,以取得對方的信任。
他接受過訓練,能覺察一個人臉上極度細微的神態變化。李雲心在這個世界神通廣大……但尋常人不會了解這種技巧。也極難在他的麵前將自己偽裝起來。在這方麵,謝生認為自己是專家。
隨後他發現李雲心的嘴角微微翹起,眼睛微微放大——似是如釋重負。
自己的這個答案……令他安心了。
該是雲山上的人也同他說了類似的話,兩相印證了。
於是他收回之前準備好的那些話,繼續說下去:“但並不是離開這裡就可以高枕無憂。你很難想象在深空當中航行有多麼危險艱難。雲山是在幾萬年建造的。雲山上的那些人認為它足以保障他們的安全——在太陽係之內,或許是的。可一旦遠離太陽係,雲山就撐不下去了。”
“它太小了——我們那個世界最小的開拓艦也有它的十倍大。它必須進行一些改造……改造的辦法,就在我這裡。”
“如果你和雲山上的人一起離開,隻有死路一條。你說我是雞肋……該是聽到他們的某些很自信的說法。可我要告訴你的是,他們的自信,就好像冷兵器時代的騎士在機槍麵前的自信一樣,不堪一擊。”
“放我出去。”謝生說,“我清楚你我之間都是囿於認知而產生的一場誤會。”
“從前你的視野局限在這個世界上……覺得我來到這裡是為了奪取你的力量、權勢、地位。可現在你該清楚我根本就不需要這些,從一開始,你我之間就沒有任何衝突!”
李雲心仍舊沉默了一會兒。
謝生觀察他的表情,但一無所獲。這叫他略有些心驚。
隨後李雲心笑了笑:“你在觀察我?”
“……什麼?”
“你在觀察我。”李雲心收斂了笑容,“就在你說,這個世界要毀在幽冥地母的手上之後。”
謝生無意識地睜大了眼睛。
“可能是因為你被我折磨得太久,腦子不清醒了。”李雲心背了手,輕歎一口氣,“在觀察我的反應的時候,忘記約束自己了——那時候,你的心情很忐忑。我看得出來。這意味著,你有話沒說。如果我當時隻要表現出一點兒彆的什麼態度,你就會用另一套說辭來糊弄我。對不對。”
“你們所說的大劫不是幽冥地母。現在我可以證實這一點了。”
“你……”謝生張了張嘴巴,“你怎麼可能——”
“所以說你倒黴嘛。”李雲心笑了笑,“你我的這種觀察法兒,在這世上大概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結果你又撞上我。沒見過運氣像你這麼差的主角兒。”
謝生試圖再做一次努力。他迅速叫自己冷靜下來而且看起來誠懇:“你誤會了。我剛才要說而沒說的話,是指地下可能還有另一些人不想叫我們走。但後來我意識到這點你也應該清楚——”
李雲心擺了擺手:“大劫也不會是這一點。”
“我剛才在和你談話的時候,提到了幾個詞兒。”他看著謝生,“火繩槍,蒸汽機,石油。你的表情和所說的話告訴我,你對這三個概念不陌生,理解起來一點也不費勁。這意味著你們的文明在發展的時候,的確經曆了這些階段。”
“那又怎麼樣?不過是——”謝生低呼出聲。但很快意識到什麼,不說話了。
李雲心笑了笑:“你也想明白了?現如今的這個世界,某些物理規律是不同的。比如說神通道法這玩意兒。如果你們的世界一直都是這樣子,你們所經曆的科技線必然走上另一條路。但你知道我提到的這些東西,意味著你們從前的世界和我從前的世界,在物理規律上差不多,甚至一模一樣——我們走的是一條路。”
“所以這個世界如今的樣子,不是從前的樣子。是發生了一些事,被改變了。”
“這種改變一定至關重要,所以雲山上的人不怕你在我手裡,不怕我問你。因為知道你絕不會說。你也清楚這一點,所以騙我的時候與他們極有默契。既然你們極力隱瞞這件事——我就認為,這件事才能和真正的大劫有關。”
“你說說看,我猜的對不對?”
謝生沉默很久,恢複鎮定:“對。”
李雲心看著他:“每一次我來問你的時候,你都說,這次一定說實話。但每一次都在騙我。”
“現在你想叫我怎麼處置你?”
謝生抬起頭:“把下麵那個怪物收走。把我單獨囚禁在這裡,保證我意識清醒。”
“哦?說說我為什麼這麼乾?”
“因為,即便我不能說真正的大劫是什麼,幽冥地母的威脅也是確實存在的。雲山的狀況,你和我也有相同的認知。也許我不能幫你們逃過大劫,但至少可以幫你們逃過幽冥地母。”
“但繼續這樣折磨我,我可能真會發瘋。到那時候你如果要用雲山,就找不到真正可以修複它的人了——我知道你要說陳豢。她做不到。她比我早來了兩千年。她所掌握的東西,已經過時了。”
李雲心想了想:“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不能說?”
謝生沉默很久,開口道:“因為關係到我那個文明的存亡。”
李雲心歎了口氣。他看得出謝生的這句話,是真的。這意味著如果謝生本人沒有坦白的意願,他可能的確無法從這人口中逼問出什麼來。這個人……雖然人品不大好,但的確是從事此類工作的那類人的常態——你不能指望一位特工既要心狠手辣地殺人、眼都不眨地騙人,還要求他心地善良,性情柔軟。
但這類人當中也的確有一些家夥……為了一個什麼理想或者目的,可以忍受難以想象的痛苦。謝生當屬此類。
“你最好祈禱我能用得上你。”李雲心搖搖頭,“因為在這個世界,死亡可遠不是終結。”
他說了這句話便將手向海裡一招。那因為感受到他如今氣勢而一直戰戰兢兢縮在水中的節鮫立即化成一道白光被他納入袖中。
而後身形消失——
猛烈霸道的幽冥之氣、十幾個魔物巨大的手掌,立時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