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打一開始就沒想過他能成功。隻是想叫這東海龍王在大軍麵前如此做了,也好叫眾人知曉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貨色——看他往後還有什麼臉麵與自己爭鋒、麵對洋上諸妖!
於是浩瀚君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
他打定主意——倘若再過一刻鐘這招降還不成……就該出手了。
女妖已經重傷,不能給她調息恢複的時間。那李雲心先前不曉得搞什麼鬼,隻恐夜長夢多。但歸根結底還是此戰拖得太久——他縱橫洋上千年從未在一個人麵前如此狼狽。心中的不安與焦躁該是由此而來。
這李雲心實在叫人看不透……非得實打實地親手殺了……殺了……心中才能安定!
便又聽東海君冷笑:“給我活命的機會?嘿。倒不如——”
他厲聲道:“我給你們——一個活命的機會!!”
他這話說得更大聲,簡直如同炸雷一般!他出陣時看著鬥誌昂揚,到此刻的情緒似乎更加高昂。然而這話語一落在浩瀚君的耳中……
卻叫他心中忽然炸響一個雷霆!
——你們?!
便在這一瞬間,他的心思忽然變得沒來由的通透。此前他的注意力都被“如何儘快解決李雲心”這件事占去,無暇思考彆的。然而眼下既一心想著招降這件事——卻忽然,將許多事情都想明了了!
他忽然想明白……東海君那詭異的激昂情緒,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倘若——他當真是個情種情癡呢?!
一個情種情癡……失了自己的封地、且自知往後洋上再難有他的立足之地!
原先還以為有些倚仗。可不久前得知那真龍、無生仙門竟都想置自己於死地!
更是與那百般寵愛的明月夫人、因著她的兒子而反目!
誠如北海老龍所言,沒什麼可以再失去的了!!
一個一無所有之人……要麼就此消沉下去,要麼——
浩瀚君猛地瞪圓了眼睛,飛撲向前,口中厲喝:“你敢!!”
但就在他這一聲呼喝的同時,那東海君忽然將掌中金球往石柱之上疾射而出,回身便吼:“李雲心,帶她走!!”
而後身形猛然暴漲、七竅直溢鮮血,在一瞬間,將天地之間的浩瀚軍妖力納入體內、將自己的境界生生摧至他那肉身所能承受的極限,再吼道:“月兒——我還你一諾,來世再見吧!!”
他這一轉身,雙手一揮便將身後的數員妖將撕成了碎片,血肉橫飛!
而此刻浩瀚君飛撲而至,怒吼道:“老子早就該撕了你!”
但東海君已快到大限,口中含滿鮮血,是話都沒法子說了。隻將雙掌再一摧,掀起一陣驚天動地的波浪要將浩瀚龍王阻住。但北海龍王與祁川龍王隨後而至,三人合力,那巨浪立時被轟散,化成漫天的碎玉。
東海君將自己摧至極限、有死無生,眼中隻有前方之敵,希望李雲心能攜著上官月因他拖延的這時間而逃出生天。但三位龍王可不會這麼乾。他們並不在意那金球是否被李雲心得到,隻是要將這臨陣倒戈的東海君撕成碎片、再攻上石柱而已!
可這東海龍王出手極突然。無論李雲心還是紅娘子都愣了一愣——猶疑這是否是個引他們入甕的陷阱。
便是在這麼一瞬間的功夫……
一個原本跟在東海君身後、因著離得稍遠些,未被他一擊撕成碎片的妖將忽然身形一閃、將手一探——
竟隔著數裡,使了個神通將那飛射而去的金球撈了回來!
這妖將得手,立時折了個方向飛撲向浩瀚軍陣,口中大叫:“浩瀚君,我得手了!!”
東海君聽見這一聲,立時棄了麵前的三位強敵便要去捉那妖將。可那位將軍似乎也修為極高,東海君一擊竟然未中!他目眥欲裂,正要再將金球奪回——浩瀚君剛猛淩厲的一掌已轟在他的背心:“老子就成全你這個枉死鬼!”
這一掌的力道被生生承受,立時震斷了七八根骨頭。東海君身形一滯,口中狂噴鮮血。另外兩位龍王隨後攻到,再轟上他的背心。到此時軍陣當中的各主陣人亦意識到事情不妙,立時各發令旗,將東海龍王的妖力禁絕——
如此一遭,竟當真叫那妖將攜著金球……逃進陣內去了!
可憐這東海君……如今妖力儘失,又連遭三掌重創,身軀陡然癱軟下來。
然而浩瀚龍王並不留情,一掌抓住他的腦袋,將這軟綿綿的身子提在麵前,咬牙切齒:“你以為走得掉!?嗯!?走得掉!?呸!哪個都彆想走!!”
但他掌中人,卻不看他。
倒艱難地轉了眼球,去看那石柱……
看到李雲心與紅娘子,仍站在上麵。沒有動,也沒有出手——仿佛此處發生的一切與他們毫無關係。
他愣住了。
口中鮮血已噴出,體內妖力也枯竭。或許是回光返照……到這時候倒說得出話了。
“怎麼……不走……”他喃喃道,“怎麼……月兒,我……”
浩瀚龍王將手掌一握。
這位曾經的東海蓬萊之主的頭顱便爆裂開。身子軟軟地垂了下來。
浩瀚君再一甩手,將這無頭的屍體丟入海中。直視石柱上的人,喝道:“李雲心!你想和本君一戰!如今,到底做個了斷吧!”
但這時候,李雲心的臉色倒平靜了下來。
平靜下來——不是剛才那種因著極度的擔憂而逼出來的深入骨髓的陰冷。
他也並沒有理會浩瀚君的話。他在看那軍陣。那員攜了金球逃走的妖將的方向。
“我……”紅娘子張了張嘴,“我剛才該出手,可太突然……現在怎麼辦……”
她邊說邊看身前的人的臉色。便看到了這種平靜。
“算了。”李雲心眯起眼睛,自言自語似地說,“剛才那是個玄境。”
隔了一會兒,他笑了一聲。
紅娘子不知道他這是冷笑還是彆的笑——這笑聲當中的意味太複雜了。
“撈去金球那手段……嗬嗬……是畫道的手法。”他又笑了一聲。這一次的確是冷笑。
“東海君啊……哼。妖倒比人還有情有義。可惜做了個枉死鬼。”
紅娘子發了一會兒呆。但終究明白了。
便也幽幽歎口氣:“妖的情義……未必比人少。”
李雲心聽了她這話,便轉頭看了她一眼。瞧見紅娘子此時看著東海君殞命那片海麵,眼中竟多了些盈盈的水光。
他愣了愣,收了臉上的冷笑:“情義……妖的情義。唉。”
又想片刻:“小魚兒,我之前說此番事了你還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些事。”
“但現在……唉。算了吧。”他搖搖頭,“因為你這句妖的情義……也就和你說了吧。”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浩瀚君與兩位龍王並未再呼喝。他們畢竟自矜身份,不會如此前的妖將們一般叫罵不停。但同時似是也在等另外幾位龍王前來。
西海君死於紅娘子之手,東海君則因著滿腔他自己都未必明白的癡情枉送了命,眼下海上的龍王隻剩下六位。
但這六位得了陣中的妖力,修為便可直逼廣生玄妙境界了。且他們的身軀遠較尋常的大妖強橫,體內力量磅礴,卻也不似此前的妖將們一般瀕死、因此隻有橫下心來拚殺的份兒。
倘若真動起手,無論爭鬥的技巧還是經驗都將十分高明。與那些妖將相比,或許就是武者與農夫的區彆。
因為如此,在麵對重傷的紅娘子與看著幾死的李雲心時,倒也能暫且耐住一時的性子。
李雲心說了這些,便邊瞧著那三位龍王以及正從軍陣中趕來的另外三位,一邊低聲道:“先告訴你一件,和你我都有關的事。真龍。”
他往前走了一步。看起來像是要上前與浩瀚君對陣。可這一步邁得很慢——邁了出去,距石柱邊還有三步。
“你知道麼,真龍是畫出來的。”
紅娘子正要去扶他,便愣住了:“……什麼?”
“畫出來的。”李雲心皺了皺眉。他雙腿當中骨骼儘去,現在站立行走全靠妖力灌注。但如此也感受到更加強烈的痛楚,因而在這一步之後不得不停下來歇了歇。
可臉上的神情雖痛苦,口中言語卻雲淡風輕。
“我在渭城的時候,借渭城布陣,為自己奪了龍身。法子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旁人告訴我的。”
“那時候有許多事我都不清楚……可慢慢的,知道的多了。就意識到這麼一件事。”他歇了一會兒,踏出第二步,“畫聖出現在兩千多年前……真龍也出現在兩千多年前。兩者之間,有沒有什麼關聯。”
“其實現在看早該想得到。可那時候不敢想——誰敢想……有人有這麼大的手筆。”
他這些雲淡風輕的話,在紅娘子的耳中卻不啻驚雷!
這連串驚雷將她震撼得目瞪口呆。一時間沒了彆的言語,就隻能再問一句:“……手筆?”
“大手筆。”李雲心略微喘息一會兒,皺眉笑起來,“在雲山的時候我們都看到了那幅《皇輿經天圖》……我當時騙你說這沒什麼大不了。可就是那圖……叫我確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