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心便真不再問了。停下來、笑了笑:“神君問我這句話,不已經說明我的命保住了麼?”
“君上,我不但猜你並非太上,還猜——”
“你本是由天地靈氣、凡人願力孕育而來。神君說自己是世間偽神、不算真神。可我覺得,君上才是這世上人的神。”李雲心的語氣變得誠懇起來,神色亦然。這叫他的話聽起來更有感染力、甚至有些肺腑之言的味道了,“君上知道,我懂一些畫道的手段。我以畫道的手段,算是畫出了九公子來。”
李雲心的語速放得更慢些,目不轉睛地看著臉色平靜的真龍。
但真龍此刻又將自己的情緒隱藏起來,為自己套上一層看不見的“殼”。
“所以我能比尋常人更敏銳地感知到君上的氣息。也因著畫九公子時候的一些心得,略知道……君上如今為什麼要從我這兒尋找法子了。”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又頓了頓:“君上的力量來自天地之間、與我們這些人都不同。我們可以修行、將力量不斷地集中於體內,令自己更強。可君上本身即是自己的力量來源,又去哪裡借呢。”
“因此還猜,所以君上才能又封了海上的龍子。海上龍王們,該與我們是不同的。我們是君上用龍魂所化,算是君上的‘魂’。而海上的龍子們,是君上以海天疆域封出來的。成道的原理與君上類似……都是這一片海天之間的靈氣所化,也就是君上本身的一部分,算是君上的‘身’。”
“君上以魂封龍子,損耗了自己的修為。如今以身封龍子,力量卻仍在自己體內、隻是‘借’給他們去用了。因而才是正道。隻是……如今君上鞭長莫及,想要收回力量,自然是收回‘魂’最好。然而陸上的家夥們難纏,隻能退而求其次,收回‘身’。”
李雲心一口氣說了這些,停下來:“神君在上,我說得有些道理麼?”
真龍默不作聲地看了他一會兒,說:“先不說你是如何得出這些推斷的。但的確是有些道理。那麼,假使你知道的這些是真的,又如何保命呢?”
李雲心臉色肅然:“所以說最終,神君都是想要將魂與身的力量都收回的。陸上龍子、海上龍子,都該被消滅。我也在其中。”
“可托神君的福,我對這身子極滿意——妖魔之中的妖魔,遠比尋常的強悍,再去哪裡找?因而隻有兩個法子。一個是殺死神君——這是癡心妄想。二是做一個對君上有益的孩子,永遠地活下去。”
他頓了頓:“如今我就是對君上有益的人。我造出了九公子來。九公子不屬於君上的身,也不屬於君上的魂。隻是用君上的鱗甲生造的——再輔以那些冤魂,竟有了近乎玄境的力量。”
“對於君上而言,這些力量幾乎是白得的。這九公子如今成了人身,以後再將類此放到陸地上去——陸上的人們既信仰君上又信仰這些龍子,足可叫他們慢慢積蓄更強的力量。且因他們是君上的鱗甲所生,並沒有摻雜彆的東西,對君上生不出大逆不道的心思。”
“在陸上養得肥了,再將他們的力量抽回……足可叫君上在得人間願力香火的同時,更強一些。我今天可以造出九公子,明天後天將來還可以再造出十公子百公子——隻要神君的一枚鱗甲罷了。這些,便是額外的大補之劑——好比凡人養豬。”
真龍皺了皺眉:“粗鄙。”
李雲心忙笑:“神君教訓的是。”
真龍的警戒與憤怒減輕了。這意味著她認同李雲心的話。於是海井中的火光又褪了些,從他口鼻當中呼出來的終於不再是火氣。
他觀察真龍的神情,又道:“可我這保命的法子……也還有求於神君。”
“說。”
“九公子成人身的時候,需要極多的靈力。我在雲山裡用亡魂解決了一些,想彆的法子又解決了一些。可在東海上再要做同樣的事,總不能再殺。且不說這裡是君上的久居之地,不可失去群妖的擁護。便是想要殺,也難做到。所以說,還需要強大的力量來源。”
李雲心的神情專注,仿佛是在討論什麼純學術的事:“因為這個想法,我這幾天在東海上斬殺了許多妖魔——六個真境,一個玄境。但意識到他們的妖力都遠不夠強。”
“可我前些日子見了東海君,細細觀察了他。君上——東海君可以。既然東海君可以,餘下的八個海上龍王也就可以。”
“他們經營東海一千年,而大洋中的生靈、妖魔數量又遠甚陸上,所積蓄的願力不可小覷。可以將他們悉數斬殺。屬於海洋與天空的力量將歸還神君,屬於他們自己的願力,則用來重塑我所要造的人。”
“這就好比是,用願力兌換龍魂。但一切力量都將屬於神君。”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和神色都很平靜,也很誠懇——與他不久之前同東海君共商對策、許諾他成為東海上唯一龍王時一樣誠懇,也與他對九公子說他同東海君所說都是使詐的手段、實際上他才要做海上龍王時一樣誠懇。
在他說話的時候,周遭的火氣慢慢散去。真龍臉上出現饒有興趣的表情。等李雲心說完,她才道:“這麼說你這幾天在海上殺人,為的就是這件事麼?”
“正如之前說的。為神君分憂也是保我自己的命,不敢不用心。”李雲心恭謹地笑起來,“再像畫九公子一樣為神君畫幾個男寵玩玩兒?”
真龍終於微微一笑,然而意味不明:“希望你做事的目的,真如你所說的一樣。”
李雲心高興地拍了拍手:“那麼請神君給我一件信物。我拿了這東西去見東海龍王,再把我們今日說的話改頭換麵對他說,叫他深信不疑。然後嘛,事情都交給我——我叫這些人彼此爭鬥、為君上除掉大患,便可以再行咱們的計劃了。”
“接下來用些時間將這些豬玀養大,君上又可以坐享其成,豈不美哉。”
真龍這時候似乎異常好說話。她點點頭:“好。就依你。”
便伸手在自己的左耳摘了下,又在右耳摘了下。摘下的不是彆的,正是一對耳墜。火紅色,仿佛是兩滴鮮血凝固而成。
她將其中一枚拋起,慢慢落在李雲心手裡:“這一對沒什麼大用,但是我以自身精血凝成的。九位龍子都曉得、也都見過。”
“如今你既然求信物,這就當作信物。你一枚,我一枚。”真龍又微微一笑,“倒也還有個神通——隻要你還在海上,你在說什麼——若是我想聽——就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也好叫我瞧瞧渭水君平時怎麼做事、到底能不能做得成。”
她說了這話,留在掌中那一枚便隱去了。
李雲心便將那枚血滴一樣的鮮紅耳墜捧在手中,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情來:“啊……乃是神君的精血凝成的麼?!我還以為神君對我多有提防,哪裡知道會將這樣的東西交給我——世間誰能有這樣的榮耀?!”
說了這話便將耳墜撚起,小心翼翼地按到自己的額頭眉心處:“我自然要將神君的賞賜供奉起來——就以我這皮囊來供奉吧!”
此時他的肌膚已重生,倒比被火焰灼燒之前更加白嫩。額頭再多了這麼鮮紅一點,平添幾分妖異的美感。
不久之前還幾乎要翻臉……可如今卻重成了君臣和睦的局麵。
真龍微笑:“渭水君有心。那麼,做事去吧。”
說了這話,空中光華大盛——真龍的身形很快消失不見了。
真龍既走,四周牆壁一樣的海水猛然下墜。可怕的轟鳴聲響徹天際,巨大的力量以及狂暴的亂流幾乎將海底都掀翻上來。大海仿佛被煮沸,任何生命都沒法子在這樣的環境中存活了。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這片廣闊海域當中的亂流才漸漸平息。但海域已變成了渾濁的黃色,就像陸上那些剛剛經曆了泥石流的河。與此同時李雲心也已不在此處,而是出現在另一座島嶼上了。
亦是東海之上的一座孤島。可更大些,有潔白的沙灘、茂盛的綠樹、起伏的山巒,但並無人煙。
李雲心盤腿坐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膝頭放了一張紙,手裡有一隻筆。這張紙、這支筆,都很特彆。不是因為彆的,而是因為的確是世俗間最最常見的宣紙、毛筆。出現在窮酸書生的案頭不奇怪,但在渭水君的手中,就怪異了。
礁石上還有墨——被挖出一個淺坑,裡麵有些烏黑的汁液。但常年在海上的人應當剛看得出,這是魷魚的墨汁。
更加怪異的是,李雲心用毛蘸了那墨汁、略沉思一會兒,在紙上寫了一句話——
“算是畫了九公子出來”。
這句話,是他半個多時辰之前,在海上對真龍說過的。
“君上知道,我懂一些畫道的手段。我以畫道的手段,算是畫出了九公子來”——這一段話的最後一句。
書寫上之後,李雲心皺眉再沉思一會兒,又慢慢在紙上寫了第二句——
“也因著畫九公子時候的一些心得”。
這句話,也是他之前對真龍說過的。
“所以我能比尋常人更敏銳地感知到君上的氣息。也因著畫九公子時候的一些心得,略知道……君上如今為什麼要從我這兒尋找法子了”——這段話的中間一句。
然後他沉思起來。
實際上,是在頭腦中重現半個時辰之前的情景——不放過每一個細節。
他在這兩次說話的時候,都將同一個因素加入進去、且作為關鍵點——“畫九公子”。
他此後做出的一係列推斷,包括“真龍為什麼需要他的法子”、“他的法子如何給真龍帶來力量”,都是基於這一條推斷得出的。
但為了證實他心中的某一個猜想,他將這個因素隱藏了起來、隱秘地試探。
那麼真龍的反應是怎樣的呢?
真龍聽了他的許多話,說——
“先不說你是如何得出這些推斷的”。
這,是“先不說你是如何得出這些推斷的。但的確是有些道理。那麼,假使你知道的這些是真的,又如何保命呢”這段話當中的第一句。
但李雲心明明已經說了他是如何得出這些推斷的。說得明明白白——還是兩次:畫九公子時候的一些心得!
至此,他意識到一件事——洞庭君、諸龍子,對涉及“奪舍為龍”這件事置若罔聞。就仿佛他那個世界被切斷了胼胝體的人對某隻眼睛看到的東西視而不見一般。有某種奇異的力量、或是規律,叫他們如此。
而真龍……似乎則是對“畫出什麼東西”來這件事置若罔聞!
為了驗證這個猜想,他最終說了第三句話。
也正是他眼下,在紙上寫下的第三句——
“再像畫九公子一樣為神君畫幾個男寵玩玩兒?”
在談話結束,看起來似乎已經取得真龍的認同之後,他無比恭謹地說:“正如之前說的。為神君分憂也是保我自己的命,不敢不用心。”
而後他以同樣的表情,卻用全然不同的、明顯詭異的、極度輕佻的口氣又說了這句:“再像畫九公子一樣為神君畫幾個男寵玩玩兒?”
在直逼太上境界的強者麵前的冒險得到回報。這一次他確信,真龍對這句話置若罔聞。
李雲心將這三句記錄在紙上。然後用手在身下的礁石上掏了掏,掏出一塊石頭。他用手指在石上打洞,又用手指削了一個瓶塞。最終將那張紙卷起,塞進這石瓶裡、塞好,隨手丟在這塊礁石下了。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安靜地坐在礁石上,閉目調息。
這時候是正午過後。隨著時間推移,他的影子慢慢拉長。一個下午過去,夜幕降臨,一輪圓月升起。海天之間除了濤聲、鳥鳴,再沒有彆的聲響。
李雲心宛若石雕一般一動不動地坐著,又坐到圓月垂落,朝陽初升。
始終無人來。
他便在燦爛的晨光裡慢慢睜開眼睛,開心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