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君……
李雲心細問了睚眥,給他傳令的那個東海君是什麼模樣、性情。雖然睚眥很不耐煩並未多言,但李雲心也可以從他所透露的隻言片語中意識到,該不是“那個東海君”。
有人假扮成了他的樣子。模樣與李雲心所見一致,但性情、行事風格、言談舉止,都全不是一個人。
他在礁石之上陷入了沉思。
雖然一直想要完全擺脫所有人的設計、控製。但他自己也清楚這種事做起來很難。對方——無論是什麼人——都在這世上經營了許多年。如果他當真相信自己初來乍到便可以一人之力開始對抗全世界,那就太中二了。
那麼如今的問題是,時至今日,他是否還在彆人的計謀當中。如果是,是像從前那樣被全盤掌控著,還是的確已經破局,也叫對方的計謀在某種程度上失控了。
他想到這裡,叫自己的思緒平息了一會兒。
開始理清整件事。
事情一開始,是有人想要龍魂。這個人叫人假扮東海君向睚眥傳令。
這說明這個人了解東海上的形勢,甚至遠比陸上龍子更了解。倘若睚眥得手,接下來呢?
或許會通過什麼法子從睚眥的手上奪去龍魂。
因為即便在李雲心看來,曾經的通天君也比洞庭君要好對付。洞庭老君心機深沉。如果不是為情所困,天下能害他、算計他的大概沒幾個。但他竟將自己的女兒紅娘子煉成那一半龍魂的載體,該是沒人能想得到的吧。
目前的李閒魚是一個變數。而這個變數……如今也參與到這件事情裡來了。
因為或許還是那個人,或許又是彆人,再放出消息。說,洞庭君死在了東海,死狀極慘。
放出這個消息,目的是什麼呢?
李雲心皺眉沉思一會兒,站起身。在小小的島礁上踱了幾步——也還是指向龍魂。
那時候,紅娘子身負龍魂被白雲心帶走的事也不算什麼秘密了。真龍知道,湖中水妖或許也知道。這種事傳出去被有心人聽見……
那麼,是為了引紅娘子往東海來麼?
實際上目的的確達成了。紅娘子在雲山時表示,將要為她的君父報仇。
這件事,其實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對真龍很不利。取龍魂也好、叫擁有強大力量的紅娘子找真龍的麻煩也好。幕後主使者要找真龍的晦氣……那麼是誰?
李雲心的心中漸漸有了個人選。
——鵬王。
因為倘若要去取龍魂。最佳人選不會是通天君,而該是白雲心。那白雲心的行宮出入口就在洞庭裡,叫她去辦事豈不是更方便?
倘若因著“不能叫白雲心去取、以防彆人懷疑到自己”這種理由做出這種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且……鵬王曾有意將白雲心婚配給龍族的睚眥。是否是因為,他打算先叫睚眥取龍魂,再借著與龍族聯姻這件事,有機會將龍魂拿到手?
鵬王需要龍魂解封。鵬王當初是被真龍封印的,他自然有動機這樣做。一切理由都很完美。
但也就是因為很完美,李雲心才覺得哪裡不對勁兒。
有能力構建這種布局的人,該會將局麵弄得更加撲朔迷離些。至少……不該如此輕易地被看破。他如今得出的這些完美理由都太過完美——或許對於彆人而言,已算是隱藏極深了。可對他而言,卻仿佛是故意擺出來給自己看的呢。
且白雲心捉到了紅娘子,卻不帶她去鵬王那裡,而是與她滿世界地跑。如果是鵬王主使,不該出這種差錯。
但排除了他,木南居的人、共濟會的人,做這些事的理由都不夠多。或許有動機做其中的幾件,然而沒有動機構建整個大局。這叫他感到頭疼——就好比在上雲山之前的時候。
事情與線索太多,或許有的事壓根不該被納入考量範圍。可他如今分辨不出……
非得像在雲山的時候一樣,乾掉一些肅清一些,才能讓事情更加明晰。
真是見鬼啊……
他原本沒想要攪合進這些事情裡。可偏偏有人拉他入局。他入了局見到這麼一團亂麻自然想要搞清楚——拉他進來的人該是低估了他的好奇心、破壞力、以及驚人的執著。
那麼就搞清楚好了。
想到此處,李雲心深吸一口氣。
伸手在左手的尾指上捏了一下子,摸出一根細細的金針。他手撚這金針走到島礁邊、輕輕一甩。金針便化成金絲,直沒海水當中。然後李雲心慢慢地轉著手腕——手裡捏著的金絲便也跟著轉起來。仿佛他眼下麵對廣闊而平靜的洋麵,在百無聊賴地打發時間。
約莫三息的功夫之後,洋麵上出現一些變化。
本是略有波瀾,但很快變得平靜如鏡,好像整片海水都凍結了。可洋底,卻又有隆隆的聲音——仿佛有悶雷在底下炸響。
下一刻,海麵重新開始流動。不再是波瀾起伏,而是向著同一個方向飛快地流。好像遠方出現一個什麼巨大的缺口,叫所有的海水都開始往那裡傾瀉了。於此同時,李雲心所在的這島礁周圍的水位開始飛速下降,而極遠極遠處、海天相交的地方,出現一條白線。
到這時候,還什麼都看不出來。然而再有十幾息的功夫過去便會意識到,如今他身處在一個巨大的漩渦裡了。
漩渦的邊際延伸到天邊,目力所及之處都是它的範圍。無聲無息,卻叫周圍的海麵升得越來越高,到最後天空變成了一個圓盤,四麵都是水牆。
隆隆的雷聲連成一片,最終變成漩渦流動時的巨大聲響——他用手中的那根金絲攪出了這可怕的大漩渦……深得可見海底!
漩渦既成,他便收回了金絲、背起手,安靜地等待。
約再過一刻鐘,距他兩丈之外的天空中有一點金芒乍現,放射出驕陽一般的璀璨光輝。耀眼的身影與駭人的氣勢一同降臨,如同它們前不久出現在東海君的宮殿中時一樣。
但那個時候,殿內群妖皆瑟瑟發抖,無一人敢於直視。
而今的李雲心……卻仍舊仰著頭,眼睛連眨都沒有眨。
在洞庭初次見真龍的時候,即便是他也誠惶誠恐、用儘一切心思去揣測對方的念頭。可時過境遷——半年之後的如今,他在礁石上站得像一根標槍,將自己牢牢釘在這兒了。
真龍很快現出形體。她威嚴地看李雲心,莊重的聲音在這大漩渦裡回蕩:“在雲山時,我同你說過。登上龍島之前不要再驚動我。如今何事?”
李雲心仍看著她,但聲音是恭順的:“出了一點狀況。需要神君拿個主意。神君,我前幾天去東海水獄見了東海君,和他談了一會兒。”
他說了這話,立即感受到有若實質一般的怒意。這怒是微怒,可仿佛是整個天地在憤怒、叫李雲心也都沐浴在這憤怒裡了。
“我叫你登上龍島之前,不要與海上的任何一個妖魔交談。”真龍微微皺起了眉,“你與他談什麼?”
她皺眉。但這種人性化的表情,反倒叫她的壓迫感沒那麼強了。真龍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將眉頭漸漸舒展:“本以為你該是個能體會本君心意的人。”
李雲心笑了笑:“神君息怒。聽我一一道來。”
“神君在雲山之內現身的時候,叫我將九公子帶去龍島。說對他這新龍子好奇,想叫我再演示一遍重構出龍魂的法子。”
“那咱們都曉得,真把九公子好好研究一番,他是必然要被打個魂飛魄散的。所以為了安他的心,我隻說神君要在龍島再賜予他一些好處,把他給高高興興地騙了來。”
說到這兒,李雲心做出略微驚訝的模樣,一皺眉:“可是到了海上才發現,海上竟也有龍子。這個,神君可沒同我說。君上說本以為我能體會您的心意……我可正是這麼做的。我便想——這種事君上為何不說呢?怎麼登上龍島,君上為何也不說呢?”
“未踏足東海之前,我以為隻是考驗罷了。但如今到了東海,知道君上另有安排——原來是想叫我……將他們都乾掉,是不是?”
光輝燦爛的人影平靜地看了李雲心一會兒,才道:“渭水君若是來表功的,就等你登上了龍島吧。”
她說了這話,身子忽然變淡,似是即將離去。
但李雲心沉聲道:“君上,我並非隻有這一個選擇。神君不想聽我和東海君說了什麼麼?”
真龍的身影便頓了頓:“渭水君。你在脅迫我?”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靜,李雲心也未感受到怒意。可天空卻變得昏暗起來——仿佛時間一下子從正午跳到了黃昏。
但他臉上的神色亦平靜,語氣也重變得恭順起來:“我哪裡敢這樣做。隻是臣下私自行事,與神君本想要除去的人通了話——不敢不向神君稟告。還請神君聽我說完了話、再責罰或是褒獎也不遲。”
說了這些,並不等真龍再開口,便自顧自地說:“我見到東海君的時候,對他說——”
“真龍神君該是怕他們這些龍子坐擁海上的水族,慢慢自大,變成威脅禍患。因而如今叫我來除。他原本不信,可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將神君的心意叫他明白了,於是他便慌張起來,問我該怎麼做。”
“我就說,從前神君將鵬王封印了。如今鵬王解封在即。如果東海君可以在神君知道鵬王現世以前、把海上的龍子們都乾掉、自己變成這海上唯一的龍王——”
“等萬一鵬王來攻的時候,神君自然想要他來抵禦外敵,哪裡還會再想要動他呢?那鵬王也是太上的境界,神君麼……該也是的。你們兩者相互製衡,神君自然不好再動他東海君——他便可保萬世無憂,豈不是兩全其美?”
漩渦之上的天空變得更加陰沉。而漩渦裡轟隆隆的水聲也瞬間消失了。水壁無聲地飛速旋轉,真龍的聲音變得有些冷:“你既然自覺猜到了本君的心意,卻又和他說這些。說了這些,又要向本君稟告。難道是要取死麼?”
李雲心仍淡淡一笑:“君上且聽我再說。”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對不對,需要君上明示。這個弄清楚了,往後的事情才好辦。要不然……我對東海君所說的話,鬨不好要成真了。”
水壁忽然豎立起來。此前還像是一隻碗一樣的大漩渦,如今卻忽然變成了井。“井”內的壓力變得極大——李雲心腳下立足處的岩島,忽然化成一陣煙霧。
如同無聲無息的漩渦一樣,小島被摧毀的時候同樣沒有聲息,仿佛整個世界都是靜默的。就連那些煙霧、又因著極度的高壓而變成一團澎湃的火光時亦是沉默的。
李雲心失了立足地,卻站在空中未動。可他的身上同樣發生可怕的變化——仿是被投進了這海中的焚爐。衣物上燃起火焰,可邊燃,就邊幻化出來。
裸露在外的皮膚被侵蝕。仿是紙灰,有明亮的火線在其上蜿蜒。但他的皮膚也在不停地幻化出來,這叫他整個人看起來……好像身上在泛著火色的漣漪。
很快,整片空間都變成微紅色,“井壁”則變成了白色。那是因為海水因這可怕的高溫而氣化,卻又被無形的力量圈禁不去。
真龍神君似乎的確憤怒了。她的憤怒充斥這片空間,導致驚人的、可怕的變化。
這種變化叫李雲心這樣玄境的龍子都沒法子保持形體的完整,隻能對抗、卻無法反擊。
似也不敢反擊。
他聽到真龍的聲音變得更加平靜、更加冰冷:“渭水君,你太狂妄了。你的力量已經叫你忘記了自己是什麼人、本君又是什麼人。”
“我可以即刻叫你魂飛魄散。叫你永遠再說不出那些妄言。現在你告訴我,可有什麼理由,叫我留你一命?”
李雲心張開嘴。於是他的口中立即噴湧出火焰。他眨了眨眼,雙眼也立即被燒焦,可很快再次複生。
在這火焰與風聲中,他說:“你並不是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