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倒像是一句咒語。此前東海君聽他說要幫自己變強,也隻是驚疑“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有什麼目的”。
但到這時候聽了這一句,驚詫的重心倒是轉移了。倘若是彆的人——隨便一個什麼玄境的大妖在他麵前說這種話,他都不會有如此的反應。但如今是李雲心在說。通過短短的幾次接觸、交鋒,東海龍王已經曉得這個人很難纏,本事也大。
即便是在敵人的角度,這種話既然說了……
或許會做得到?
然而這位海上的龍王、相對於妖魔來說,或許有一個缺點。
那便是因著早些年出身的緣故所帶來的不自信與自卑。他從前是個小妖,如今是龍王。從底層到巔峰卻不是自己一步步走上來的,而有些一步登天的意味。這令那兩種感覺在他的心裡揮之不去。
但實際上,這兩點倒是很難說是不是“缺點”——譬如這恰恰令他沒有尋常那些妖魔、甚至那些玄門修士一般的狂妄與自大。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人了。會懷疑自我、會軟弱、會不自信。也叫他對李雲心所說的每一話都抱有最高級彆的警惕,生怕自己落進陷阱裡。
因而在這一句之後,東海龍王沒有狂妄地一笑了之,也沒有鬼迷心竅真去想什麼“殺死其他八個龍王”的事。
他警惕地往四周瞧了瞧、似是在看有沒有被什麼人聽到。
然後再退一步,以示與李雲心、他所說的話劃清界限:“你說的話,我可一句都沒聽到。更不會這樣做。你們陸上的人鬥來鬥去,海中卻不是如此。我們在神君治——”
李雲心擺了下手,笑起來:“彆騙自己了。你真是隱士,當初搞什麼事、做什麼龍王。從來就沒有真的安於平淡的人——要麼是無力對抗整個世界,要麼是沒想明白自己真想要什麼罷了。東海君,你該是屬於後者。”
“我看你知道些陸上的事情,但並不很詳細。如今我就和你細細說一說——你想聽儘可以聽。不想聽,就立即轉身走吧。”
說完等了一會兒。
東海君皺起眉:“我自然不想聽。但如今走了,豈不是墮了東海水族的威風。你儘管說——說了,我一一駁斥你。”
李雲心笑了笑:“這才像話。是這個態度,咱們或許可以更進一步了。那麼你且聽我說——”
“真龍當年降服了群妖,鬥敗了鵬王,在陸地上分封了龍子。為了就是叫龍子們帶她威懾群妖、治理天下。”
“當時人心不穩,許多妖魔還想著鵬王或許東山再起。所以真龍需要一個集團、階層,而不是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來施加影響力。再往後。龍子們慢慢經營自己的勢力,在陸上紮下根來。真龍也就沒法子輕易扳動他們了。反倒怕這些龍子們感受到威脅擰成一股繩子,更加不好分化。”
“所以我成了龍子、渭水君,大抵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真龍喜歡看到一個親近他的人來攪局呢。於是我順水推舟,在雲山底下做了許多事,乾掉一兩個龍子、終於得到真龍的歡心。”
“這種事情……在你們東海上也一樣。東海君——”李雲心頓了頓,看著他,“說心裡話,你是我遇到過的最不討人厭的妖魔之一。你這種性子,大概對你的部屬也不差。他們也該很愛戴你……那麼你想想看。真龍不喜歡陸上的龍子們勢力漸大,喜不喜歡你們這些海上的龍王勢力漸大?”
“你的勢力,又到底是不是漸漸穩固了?如果眼下真龍要你的命,你的部屬會歡欣雀躍,還是會抗命不從——哪怕隻有一小部分?”
東海君皺起眉。臉上的神色略有些變化。
李雲心樂意看到這種變化。他便輕輕搖搖頭:“答案,你自己也清楚。結局會怎麼樣——有陸上、蓬萊的前車之鑒,你也想得到。可你這種性子,既是優點也是弱點。”
“它叫你沒有狂妄自大,因而安安穩穩過了一千年。但也叫你沒了膽子,不願意去想將來該怎麼辦。我猜猜你現在打算做什麼——你是不是原本打算,將我和通天君都拿下、甚至殺掉。”
“覺得真龍叫我們往東海來卻不與你打招呼,是要你試煉我們、是要我們彼此爭鬥。你覺得,你殺死了我們,就勝出了、就能繼續得到真龍的歡心,把這個東海龍王做下去?”
李雲心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仿佛是在複述東海君此前剛剛說過的話。
可這麼幾句在東海君的耳中卻不啻驚雷。他到底臉色大變:“你——誰告訴你的這些話!?”
李雲心苦笑:“這種事,用得著誰來告訴我麼?陸上最常見不過的權謀手段罷了。你這種人,必然這樣想。”
東海君皺眉:“……這樣想了又怎樣。你以為我勝不得你們的麼?”
李雲心無奈地搖頭:“唉。我說了這麼多,你都聽進去——勝不勝又怎樣?”
“你當真殺掉了我和通天君,你以為這件事就完了、你真可以再做上一千年的龍王麼?”
“在真龍那裡,她會意識到你的確很有本事了——厲害到了竟可以殺死我們的地步。你成長為這樣的威脅,她豈不是更想除掉你?你至多再為自己爭取到一兩百年的時間罷了。等真龍物色到更好的人選,還會有另一個李雲心、通天君來。”
“那時候……你繼續殺麼?這就好比是水漲堤高。總有一天堤壩要崩潰。”
東海君的眉頭快要擰成一個川字。
李雲心所說的他的想法,實際上是黃冠子教給他的。如今被李雲心看透、笑這個想法幼稚——他一時間不曉得該信誰了。他向來不是個殺伐果斷的人,做許多決定都喜歡深思熟慮。因而麵對這種狀況,倒很像是曾經剛出雲山的蘇玉宋與卓幕遮了。
他沉默一會兒,聲音變得低沉:“……那麼,真龍為什麼叫你們來東海?如果你也有本領從我這裡過了——豈不是比我的威脅還要大的麼?”
李雲心笑起來。東海君開始問自己。意味著他開始慢慢跟上自己的思路——這隻大烏龜,終於慢慢地將腦袋從殼兒裡探出來了。
“我的威脅當然比你的大了。”李雲心一攤手,“我在陸上搞了那麼多事情,我的威脅還需要用你這一關來證明麼?你難道到如今還想不明白真龍為什麼叫我打東海過、卻不肯直接告訴我怎麼去龍島?”
“你也不想一想,為什麼我會遇到蓬萊娘娘——當真是我巧遇了她,還是真龍叫我巧遇了她?”
東海君慢慢張大眼睛:“你是要說——”
李雲心用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神氣看著東海君:“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一件事——但如果你是陸上那些了解我的人的話,此刻發現我現身東海,就該做好準備逃了。總的來說我的本領就是,走到哪裡、毀到哪裡。”
“所以你想得沒錯兒。你擔心的威脅本已經來了——你做東海龍王的一千年之期已經到了。真龍,應該就是叫我來毀了你們的。”
東海君瞪著李雲心:“狂妄!就憑你!”
他變得有些憤怒。可這種憤怒裡還摻雜了些彆的意味。
李雲心樂於見到這種類型的憤怒。於是平靜地一笑:“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我還是個堪堪化境的人。但一個月之前,我把雲山給點著了。如今我成了玄境的龍子,站在你東海君的水獄裡——隔著我從玄門當中奪來的聖人遺寶,你拿我無可奈何,還不得不聽我長篇大論。”
“所以——東海君,是的。”
李雲心不笑了:“就憑我。”
東海的龍王與渭水的龍王,在黑暗幽深的海底,如此對視了一會兒——兩息之後,東海君先移開視線:“你……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大烏龜終於伸展了四肢……不,是拋掉了自己的殼兒。
眼下李雲心可以肆意宰割他,在他的身上、心裡,留下難以磨滅的印痕了。
“我和你的處境是類似的。”李雲心盯著他,目光像是一條出擊前的毒蛇,“在雲山的時候,真龍就該算是已經用完了我。用完了我,我卻成長得太快了,於是我也就該死了。”
“叫我來東海——我會生事,會和你們九個鬥起來。我能除掉你們也好、我被你們除掉也好、咱們兩敗俱傷也罷,都是她樂意見到的結果。所以眼下是你的末日,也是我的末日。”
“我和你,必須自救。”
東海君沉默著、猶豫著。似是知道某些問題不該問、問了就中了李雲心的陷阱,可又不得不說出口。
但他終於還是沉聲道:“……怎麼自救?”
“和我從前做的事情一樣。借勢、抓機會。”李雲心毫不遲疑地說,“如今你正身處在一個節點上。這個節點、時機過去了,永遠不會有第二次機會。這個,就是你唯一保命的機會了。”
“……是什麼?你倒是說!”
李雲心擺了擺手:“稍安勿躁。我要先問你,知不知道金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