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先說,那水月先生。”陸白水直視李雲心,連一絲畏懼都沒有,“我從不知道他是什麼東海龍王。就好比我也從不知道你是什麼陸上的龍王。”
“要說我怎麼和他相識的,再簡單不過——我是海上的盜賊。十多年前的一天水月先生找到我,自稱是隱居東海的異人,為東海龍王做事,叫我幫忙。”
“幫的忙也是隨手就做了的事情——說劫掠商船的時候。如果捉到了學士、匠人之類,就先安置在寶瓶灣中,好生養著。等人多了,他來帶去東海的蓬萊島。”
“說東海龍王要大建宮殿,正需要那樣的人才。去了之後可以脫離從前窮困的日子,過上神仙一樣的生活——”
李雲心的筆又在紙上點了點,忍不住笑了一聲,但沒看陸白水:“所以你就真信了?說到這個——我打個岔兒——陸兄你在陸上光明磊落急公好義。到了海上卻變成劫掠過往的海賊,更是做起販賣人口的勾當。兩件事一對比我實在不解……為什麼要選這麼個活法兒呢?”
李雲心語氣平淡,聽不出是真心不解還是嘲諷。
而此刻的陸白水站在他麵前,隻看模樣是略有些狼狽的。此前“水月先生”在海上掀起大浪,海水將仍待在甲板上的人身子都澆透了。陸白水的頭發、衣裳都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沒了從前瀟灑的模樣。
但這時候聽了李雲心的問話,神情仍舊很坦蕩:“我做這海王,是為了還一個恩情。我早年在陸上遇到前任海王,受了他的恩德。後來他死前叫我為他報仇,自然要踐諾。但為他報仇之後——寶瓶灣一帶的海賊足有千人之眾,放任不管、任他們散了,沿海一帶必要遭殃。”
“東海上的海賊也並非海王這一股,其餘大大小小更是——”
李雲心點點頭,抬手打斷他:“哦,了解了。為報恩乾掉了當時的海王。之後還要管這爛攤子。要是你的人設還沒崩的話——應該想的是借你手裡的這些勢力慢慢把餘下的海賊都肅清了。再慢慢談向官府投誠或者招安的事……那麼今年。”
他往腳下指了指:“這兩艘船忽然跑去驚濤路找總督說是叛變了,就是因為這些事情?我猜是你們起了內訌——有人願意歸順,有人還要做賊?”
陸白水背起手:“你已經知道了。也不用我多費口舌。”
到此時,有海員從先前亂作一團的艙底跑了上來,要問陸白水接下來該如何。
但剛露個頭就看到甲板上這情景,一時間有些發愣。
陸白水轉頭問那人船底下狀況如何。李雲心便容他去問,轉臉看了看潘荷與武家頌。
這時候,他在一張桌上畫畫兒。陸白水濕漉漉地站著,與眼神亂瞟驚疑不定的水手說話。而那潘荷——
先前是情緒崩潰、在嚎啕大哭。到這時候沒人理她,變成小聲啜泣。武家頌在她身邊生死不知地躺著,她哭了一陣子,爬過去把他的脈。
李雲心倒是能略微體會這女人此時的心情。
原先是個共濟會的掌事,擁有自己的事業。身邊這男人對她雖算好,然而和事業上無比廣闊的上升空間相比,也不算什麼。
上了船想要蠱惑謝生往龍島去。原本覺得雖不容易但也不會算太難。一旦做成了就要升職加薪,出任個CEO當上個總經理,從此徹底擺脫朝九晚五擠地鐵上班缺眠少覺時刻擔心被解聘的日子……以及家裡的零零碎碎、沒什麼上進心的另一半。
誰知真一腳踏進另一個世界才曉得那裡的可怕。在外麵看著是奇幻瑰麗、紙醉金迷。實際上是波譎雲詭、步步驚心。才發覺自己的道行並不夠、活得好勉強。船上一乾人沒一個是她招架得住的,來頭都比她大、能力都比她強。
步步受挫。丟掉了從前的日子也沒得到美好的未來……於是又懷念起過往的零碎溫馨、簡單平淡來。
不論這種感覺是長久的還是隻是暫時的——此刻這潘荷想必是在自信與自尊都丟了個一乾二淨、心情極度低落之時,重新想起武家頌過往的好來了。
所幸此前一掌拍得不算輕,可也沒致命。本是打算再補刀,但被那位水月先生阻了一下子。接下來又看到李雲心現身——心裡知道此事到底完了。原想著傍上謝生……可是李雲心那煞星魔頭在,還有什麼事能做得成?
李雲心看她在寒風冷雨裡哆嗦淒慘的模樣,就笑起來:“這時候才悔不當初有點兒晚了吧。我目測你男人如今是顱骨骨折腦出血……肝也被你拍裂了——謔,腸子攪得像麻花兒一樣……啊,豈不是一會兒要屎從口出……咦?”
說到這裡稍頓了頓,才又道:“總之是醫藥難救。不如這樣——你把你知道的共濟會的什麼窩點人員體係構成都給我說出來,我救他一命。怎麼樣?”
潘荷淚眼婆娑地看他:“你……你……”
倒是想答應。可心裡總有一絲翻盤的希望仿佛火星兒藏在餘燼裡——覺得或許機緣巧合之下……或有轉圜呢?她如今失去太多,快要成為一個傾家蕩產的賭徒。收手雖是明智的選擇,可也還有“翻盤”的可怕誘惑。
就在她略猶豫的這個當口兒,二層的艙門轟然一聲響,終於被打開了。
“水月先生”在的時候,用神通隨手將艙門封住。於是謝生被困其中,不曉得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到這時候水月先生的分身既散,禁製也就鬆垮。但饒是如此也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艙門轟開——正瞧見眼前的情景。
謝生先看到李雲心,登時愣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哪能想得到定州一彆之後過去許多天、如今更是到了海上……又遇見這位了!?
愣了兩息的功夫、才將陰晴不定的臉色強壓下。站在艙門口很光棍兒地一拱手:“沒想到在這裡又遇見了。真是——”
但李雲心卻將手朝他一指。
謝生的神情、動作,立時定在臉上。身子完全脫離了自己的掌控,變成泥塑了。
“現在很不爽你。你先罰站吧。”李雲心掃了他一眼,視線重新落回到潘荷的身上,“你陪這家夥玩兒了一個晚上——結果用一枚藥渣給你療傷之後還得再從裡嘴裡摳出來……嘖嘖……真是看得我心酸。”
“既然你拿不準要不要救你男人,那麼就問他自己吧。”他說了這話,忽然將手指一彈。
指尖一枚金色的丸藥便嗖的一聲飛進武家頌的口中了。武家頌昏迷,嘴巴是緊閉著的,於是牙齒儘被擊碎。可叫人詫異的是,那牙剛剛碎掉、連碎渣兒都不及濺出來,便又幻景似地重新長好了!不但是牙齒,就是臉上那些此前磕碰出來的傷痕淤血也一並痊愈,皮膚光滑得好像嬰兒——整個人看起來,柔嫩得像是一個一百八十斤的孩子了。
這死裡逃生的男人發出一聲痙攣似的喘息,猛地睜開眼睛。如同大夢初醒,一時間也是渾渾噩噩、搞不清楚狀況。
李雲心便將手也朝他一指、再將他定住:“事情一件一件地來。陸兄——你的事情交代完了,可不可以繼續說下去了?”
這時候陸白水已向那水手吩咐了許多事、又將他驅走。甲板上便又隻剩下這麼幾個人。可就在這幾個人之間,關係卻是錯綜複雜、勾心鬥角,比艙底下那一百多個人加起來還要熱鬨呢。
他便看看謝生、武家頌、潘荷。又看了看李雲心:“我要說的,你都已經能夠猜出來了。”
“至於你說我販賣人口——我擄人之前,也都一一問過。家境好的,有妻兒父母要養活的,能放則放。叫我帶走的大多是些流亡的、苦命的。或許也有擄錯的時候,但我本來就是做的海賊。已儘力了。”
“至於水月先生……”陸白水看著李雲心,“依著我從前對他的了解,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即便他是個妖魔,也不是吃人害人的妖魔。”
李雲心停下筆聽他說這些話。說完之後又等一會兒,抬眼看他:“沒了?”
陸白水輕歎口氣:“沒了。”
“哈……你在我麵前說他的好話。陸兄真是夠膽。”
“我說的是實話罷了。你因為這個生氣,大可以殺了我泄憤。但我船上另外這些弟兄並不知情。我剛才已經吩咐他們。如果我死了,仍要把你們送去寶瓶灣——李兄也可以放心。”
李雲心嘖嘖兩聲,搖搖頭:“三番兩次叫我生氣,又能活到現在的,陸兄你是第一個。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這樣容忍麼?”
陸白水自是不說話。
李雲心便提筆想了一會兒,輕聲道:“人啊,是分幾種的。”
“第一種是好人。好人自然是就是好人了。誠實友善,和藹可親,為人正派講道義。可是這種人,太少了。”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紙上。那張紙上已經初見些模樣——可不是這個世界已知的任何一種畫法兒。大大小小的漩渦、圓圈,密布畫麵的海洋與天空。叫人第一眼看了覺得妖異又惶恐,仿佛整個世界都是這些流動的圈與線構成的,稍不留神就要被卷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