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白水便轉過臉去。看起來並不想叫李雲心暴露身份——也意味著雖然他從陸上豪俠變成了海中梟雄,但至少還記著李雲心的事。
雖然……他也該在懷疑李雲心的身世,是真是假的吧。
他轉身下令。他身邊的海盜們得令。
艨艟號上原本的二副立即低喝道:“抬槍,往前!”
一乾海盜便發出一陣低沉的呼喝聲,猛地將長槍往前送過去!
便在此刻,謝生終於出手了。
他先前麵無表情,此刻仍舊麵無表情。右手忽然起了一個劍訣,往空中虛虛一劃。
於是在他麵前、與一乾海賊之間,立時出現十柄金光粲然的小劍。
每一柄劍約有一個成年男子的前臂那樣長。微微震動,發出嗡嗡的聲響——甚至將周圍的空氣都震得扭曲起來。倒很像是酷暑的夏日,路麵之上的空氣因為灼熱而扭曲。
但這十柄劍帶來的不是暑熱,而是寒意。
原本作勢挺進的海賊們登時愣住,就連發號施令的二副也呆滯了。
對於這些平日隻在傳說中聽說什麼修士、仙人的凡人來說,忽然出現在空中的金劍幻象,震懾力或許比鮮血與屍首還要大!
“我是修行人。不願多造殺業。”謝生冷冷地說,“退下。”
他此刻站在船邊。一手作劍訣,一手背在身後。當風而立,衣袂飄飄,儘是高人的氣派與風度。
再說了這麼幾句高深莫測然而語氣森然的話——
原本指向他的幾條長槍便顫了顫,慢慢地收回去了。那二副也微微退後一步,看陸白水、低聲道:“……陸主……怎麼辦?”
陸白水重新轉過身,皺眉看謝生:“謝道長。這是我和總督府之間的恩怨,你是有道高人,何必牽扯進來呢?”
說了這話、頓了頓,喉頭也動了動。
他說前幾句的時候,語氣鎮定從容,仿佛絲毫不畏懼那空中的十柄光劍。然而這微微的停頓卻出賣了他的情緒——謝生注意到這一點,輕輕地哼了一聲:“這些人要和我出海找龍島。你殺了他們,誰來侍奉我?”
手指輕輕彈動。其中一柄光劍便與眾而出,直指陸白水的額頭:“我不參與到你們這些凡人的事情裡去。叫海滄號的人退到這艘船上。把海滄號留給我們——我不為難你。”
那徐旅帥叫起來:“道長!這可不行!咱們這些人哪有會操船的?乾脆把這些賊寇都殺了,隻留幾個使船的——您不樂意造殺業,就使個咒兒把他們都定住!咱們兄弟不嫌累,一顆顆腦袋地砍!”
陸白水並不理會這旅帥的妄言。他看著謝生:“道長這是為難我。這兩艘船,我都要帶回寶瓶灣。一艘也不能丟。”
徐旅帥又要叫。陸白水擺擺手、笑了笑:“但我也知道道長另有要事。不如商議個折衷的法子——道長容我們把這些官軍都殺了,以慰那些枉死的兄弟們的在天之靈。然後道長隨我去寶瓶灣——我再另尋一艘適合出遠洋的船、配上海員,恭送道長出海尋龍——這樣好不好?”
徐旅帥哈哈大笑起來:“你放屁!道長何等高人會和你們這些小——”
聲音戛然而止。
謝生的手指輕彈。原本指向陸白水額頭的那柄光劍嗡的一聲折返,毫無阻滯地貫穿了徐旅帥的頭顱。而那光劍頓也未頓,又劃了一個漂亮的弧,重返到劍陣當中了。
徐旅帥的嘴角還含笑、臉上仍是譏諷與不屑——保持著這個姿勢,噗通一聲掉進海裡去了。
隨即升起一連串咕嘟咕嘟的紅色血泡。
人群大嘩。那些親兵原本心中稍定。可忽然來了這麼一遭,這群人的腦袋一時間都沒有轉過彎兒來,全不曉得為什麼……謝道長就把旅帥給殺了!?
但陸白水的反應可比他們快得多。他當即斷喝:“殺!”
謝生殺了徐旅帥,手腕再轉。那十柄光劍當即回到他身邊,豎立著將他保護起來。海賊們聽到了號令,也在稍稍一愣之後大喝一聲——數十杆長矛齊齊突進,登時戳死了十幾個、推下去十幾個。收回去、再一次突擊……
甲板上的官兵就一個都不剩了!
陸白水才冷笑一聲:“謝道長真是識時務。”
謝生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然而也是冰冷的:“沒有什麼時務一說。你們在我眼裡,沒什麼分彆。”
陸白水搖搖頭:“分彆自然有。我答應了你送你出海,到了寶瓶灣之後自然會送你走。”
李雲心與身邊的行商們目睹這一切,心情可謂是波瀾起伏——自然是說那些凡人。
先看到海賊現身,再看到官軍占了上風。隨即官軍的旅帥竟被一同上船的道長殺了……最後道長又與海盜同流合汙了。這些人瞧見這一切隻覺得如在夢中,哪裡能想到有這麼多曲折!
他們無法理解謝生為什麼毫無征兆地反水,李雲心卻隻笑了笑,自言自語:“慫成這樣……怎麼做主角。”
但他從一開始就猜這謝生會殺徐旅帥。依據是他對謝生這個人性情的推測。而今看,他的推測是極準確的。或者說,他已經快把謝生這個人的脾氣摸清楚了。
他膽子小。
這種膽小來源於他對自身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李雲心也是有的——老子來的地方可比你們這裡高明太多、什麼人什麼事兒沒見過呢?
有此優越感,便會自矜身份。可因為兩人性情不同,一樣的優越感就又變成兩個極端——
李雲心膽子極大——既有優越感,為什麼要怕這個世界的土鱉呢。像這裡的凡人一樣苟且偷生,才是辱沒了自己的身份呢!
謝生的膽子卻極小——我的命如此珍貴。隨便葬送在你們手裡,才是天大的不值。而他所說的那句“你們在我眼裡,沒什麼分彆”……
陸白水覺得他在說,自己這群海盜與官軍都不是什麼好人。或許都不會講信義。
隻有李雲心才曉得他的意思是說……你們都是螻蟻罷了。
與螻蟻有什麼道德好講。自然是該用就用、該殺就殺。螻蟻的輕視,人怎麼會在乎。
謝生如今是虛境。倘若在從前——僅僅是一個月之前——一個天資如他一般的虛境修士,是有能力滅殺這一整船的人的。天地之間的靈力無窮無儘,虛境的修士憑借幾種手段、以天地之間的靈氣可以做成許多事。那徐旅帥叫謝生將船上的人都定住、好一個個地砍頭。
“都定住”不好說,但使一道符籙,瞬間焚殺數十人這種事情也還是可以做到的。
然而如今天地之間的氣機已亂。謝生能動用的唯有自己體內的靈力、輔以從天地之間艱難汲取的些許靈氣罷了。可他這麼個謹小慎微的人,豈會動用體內的根本之源、隻為了保那些親兵、殺死更多的海賊呢。他隻是要出海而已——和誰合作都沒什麼差彆。登上這艨艟號之後,官軍於他而言已沒什麼利用價值了。
實際上對於陸白水也是如此。他要向驚濤路總督複仇。謝生不在他的複仇計劃之內。能夠避免更大的傷亡,該也是他樂於見到的吧。
因而謝生又轉了轉手腕。貼身護衛他的十柄光劍立即收為十點小小的光斑、環繞在他身邊。他如此向前走了兩步,那些海賊便也為他讓開路——一直走到陸白水的身邊。目光銳利地再往人群當中一掃、在潘荷的臉上稍做停留,對陸白水說:“有一個問題。如果剛才我要殺的是你們——你打算找誰來幫忙?”
陸白水抬眼向洋上一掃,微微一笑:“道長頭一次出海。不知道也不稀奇。”
“據說這東海之上有仙山,仙山之上有真龍、龍王。道長既然要找龍島……怎麼會不知道——”
“海上龍王最不喜歡修行人呢。謝道長如果施展法術在船上大開殺戒,也許會招來海中妖仙。所以說,謝道長也是識時務。”
謝生的臉色一變。往前一步欺近了陸白水:“你見過真龍、龍王?”
陸白水的身子微微往後仰了仰,然而並未退步:“真龍和龍王倒是沒見過——但知道有人曾經出海找真龍。”
話說到這裡,不再說下去。
李雲心在那群商旅當中,輕輕地哈了一聲。
笑了笑。
“有人曾經出海找真龍”。
這一句聽在彆人耳中,隻是隨口說說罷了——凡是居住在東海國、甚至周邊沿海諸國的人都該生出過如此念頭。每年也的確有不少走投無路的家夥喝了酒、乘船出海。想著一旦找到了神龍便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絕處逢生。
可如果聽在有心人耳中——
陸白水曾對李雲心說,上官月曾經在這裡出海找真龍。而李雲心告訴他,謝生就是那個搞得自己家破人亡、甚至還一路來追的惡人。
此刻……陸白水對這謝生說了這句話——倘若李雲心對他說的話都是實情,這麼一句“平平無奇”的話必然引起謝生的注意、警覺。
他是……想要借著謝生的反應,看李雲心曾對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李雲心便如此笑了笑。又笑了笑。
然後笑意慢慢凝固在臉上,直勾勾地盯著陸白水。
他既然用了這樣的理由,怎麼會預想不到可能出現的狀況呢。如今陸白水想要看謝生的神情……那麼必然會看到他想要看到的東西的——謝生認為真龍是自己要尋找的人,那麼不論是聽說什麼人去找“真龍”,都會動容。
隻是……
他竟然把自己曾對他說的事,拿出來試探了。
李雲心如此盯著陸白水看了約莫三息的功夫,深吸一口氣。
又慢慢地吐了出去。
於是看到謝生果然動容——因為陸白水的那一句話。
“有人找真龍?”他慢慢皺起眉,“誰!?”
陸白水便若有所思地沉默一會兒,笑了笑:“很多啊。光白水鎮上每年就有六七個人嚷著要出海找真龍——咱們這些人,有誰沒在心裡想過?”
謝生的眼神變冷:“你消遣我?”
陸白水搖搖頭:“謝道長安心乘船吧。到了寶瓶灣,咱們自然安排人送你去龍島。”
他說了這話,轉身要走。
卻不想在他眼中冷靜沉穩、並不想多生事端的謝生忽然像是變了個人。他將手指一彈,身邊那十粒光珠立即嗡的一聲漲大、重新變成十柄金色的光劍。九柄將他們身邊的海賊迫開、將二人圈起,另有一柄倒懸在陸白水的頭頂——
“說清楚——”謝生一字一句地說,“誰,去找了真龍。你,是不是知道怎麼去龍島。”
原本已經風平浪靜。卻因為一句話再起波瀾——連陸白水也沒有料到。
他又哪裡知道,“找到自己的組織”這件事,乃是謝生心中的第一要務。而那夜李雲心又在謝生的心中種下種子,更令他對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抱有最深沉的戒心。如今陸白水問了這句話,落在謝生這樣的聰明人耳中……
還怎麼會再將他單純地視作一個什麼海上巨盜?
非覺得他知曉有關真龍的內情不可!否則怎麼偏對自己說了那句意味深長的“有人曾經出海找真龍”?!
這突變連陸白水也始料不及。
此刻的謝生臉上略有些猙獰意味。修行人的氣勢也完全發散出來——仿佛一頭與陸白水麵對麵的、發了怒的猛獸,叫人在第一時間就體驗到最最強烈的壓迫感!
旁邊這些海賊亦能體會到如此強烈的危險——他們毫不懷疑自己的這位陸主,倘若有哪一句應答得沒叫這謝道士滿意……隻怕當場就要橫屍!
即便是滿意了……怕也是凶多吉少吧!
這謝道士此前立在甲板上、毫無征兆地殺死徐旅帥時是一個人。到如今卻成了另一個人……這便是修行人的模樣麼?
陸白水便也將麵孔冷下來:“謝道長要動手?忘了我剛才說的話麼?這海上的妖——”
“你是從哪裡聽來的話。還是自己本來就知情。你——”但如今的謝生並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就仿佛,此前是一頭慵懶的猛獸,任那螻蟻在自己的身上爬來爬去也並不在意。但如今發現這螻蟻的身上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哪裡會在乎什麼威脅了?
海洋如此浩瀚遼闊。即便是有什麼妖仙,又哪能恰好跑到這兒來!
“你——是什麼人?”他說了這句話之後,陸白水頭上的光劍便嗡的一聲落下來。
——劍鋒抵住他的頭顱、割散他的發髻。
很快,鮮血也沿著他的鬢角蜿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