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帥雖然脾氣不大好,但能得到驚濤路總督的信任,顯然也並非一個有勇無謀的家夥。
見在陸白水這裡討不到什麼便宜便不再和他多費口舌。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轉身對身邊的親兵說:“把他給我看起來。腰刀出鞘,敢有異動就地殺了!”
四個親兵喝了一聲“得令”,一把抽出腰間短刀凶神惡煞地往陸白水這走過來。陸白水卻不動,麵無表情。那旅帥這時候看陸白水身後的李雲心:“你又是乾什麼的?!”
李雲心這幾天在船上作得風生水起,也算是個知名人物。湊巧四個親兵裡有兩個找他問過吉凶,自忖知道底細。便抬腿作勢將李雲心踹開:“大人,這小屁孩是個神棍,底下的——滾蛋!這裡沒你的事!”
——從前敢這樣罵他的墳頭草都已經三尺高了。但念在這個兵也是好心,李雲心不和他計較。借坡下驢,轉身就溜下去了。旅帥盯著他看了幾眼,終是轉眼對陸白水獰笑:“我知道陸大俠名聲在外,是功夫好手。但是聽仔細了——你們這些跑江湖的鬥毆可以,殺人不行。我這四個兵手上的人命比你多——陸大俠可不要想不開,叫他們的四條命把你的給換了!”
說了這話抬手一扶欄杆,嘿的一聲跳下去,落在謝生身邊。
到這時候甲板上亂作一團。先前跑上來曬太陽的都是些無所事事的商旅。到這時候見勢不妙,都要往艙下跑——要知道真打起來,甲板上可有流矢。
但不知道誰自作聰明,說下麵可下不得——海滄號撞過來把船撞破了,海水進了艙底豈不是都要死的麼?於是又一窩蜂地往上跑。
船上有船長,這時候被旅帥揪了過來叫他轉舵避讓。這船長也算是陸白水的人,但在這時候顧不得什麼立場了——終究是保命要緊。於是趕緊叫水手下去也放槳、叫甲板上的放帆。然而水手和下麵那些亂作一團的商旅又磕磕絆絆,事情就又耽擱了許久。等好不容易水手們就了位、那些商旅也跑到了甲板上……
又有個“聰明人”說,甲板上右舷方向肯定得挨箭射。他們該往左邊跑——避到船樓的左邊去。
艨艟號上,商旅原本約有四五十人。按說這四五十人是好彈壓的,但陸白水料得沒錯——餘下的所謂海員水手裡除了一些是貨真價實的,另有不少是驚濤路的總督從牢獄當中安排進來的亡命徒。可真正的亡命徒要麼成了官宦貴胄,要麼成了武林豪俠。他們這些被投進獄中、又不得不被驅使來海上的,能有多少本領呢?
於是也跟著亂了起來。
近百個人,一窩蜂地往巨艦的左舷跑,登時連船身似都晃了晃,好懸沒把站在船邊的幾個親兵晃下去。
旅帥帶了一百多個人上船。艨艟號上有七十來人,海滄號上有不到三十人。如今那不到三十人想來都被乾掉了,手中餘下的兵力既要維持秩序、又要準備迎敵便顯得捉襟見肘。
到底是一咬牙,先拔刀砍了四五個、才叫這群受驚的兔子安靜下來。
然後排兵布陣、又問他身邊的謝道長該怎麼辦——做完這一切,海滄號距艨艟號已很近了。
艨艟號在避讓,海滄號也在轉向。眼見海滄號就要撞上艨艟號的側艏、旅帥也大聲叫喊著讓親兵們站穩抓牢準備接舷——已經可以看到對麵船上的人了。約莫百多個,手中持有明晃晃的兵器。看起來竟然頗有章法,站位也似模似樣——與艨艟號上這群慌亂的人形成鮮明對比。
旅帥一愣。從親兵手中搶過單筒的望遠鏡、再細細一瞧——前麵幾十個人手裡持有的兵刃是軍隊的狹長腰刀。那三十多個兵果然交代了。但問題是……
餘下那七八十個人手裡的兵刃哪來的!?
可不是什麼胡亂準備的,更不像是私藏的——鉤撓巨斧盾牌一應俱全,是正經的海戰陣型!
這他媽——旅帥心中一凜,轉頭往身後的船樓上看!
陸白水已經不見了。那四個腰刀出鞘的親兵也不見了——但有鮮血從二層的廊上流下來。
即便一時間頭腦裡還沒有清晰的念頭成形。可寒意已經本能地順著脊梁一路爬上來……他們似乎……中計了!
這念頭一生出來,又發覺另一點異常。
此前他在甲板上呼喝布陣,那些甲板上的人也都奔走呼號。雖說殺了四五個立威、到底叫他們安靜下來了……可也不該像此刻一樣安靜!
——甲板上,隻剩下三四十個人了。多是商旅,以及幾個真正膽小的水手。餘下的人……都不見了!
他立時叫道:“禦敵!!”
說了這句話,忙又補充:“注意身後!”
但艨艟號這樣大。本是約莫敵艦會撞上本艦艦艏,因而他與半數的親兵都在船頭附近——他這麼一喊,命令可不能立即到達每一個士兵的耳朵裡。
於是殺戮開始了。
實際上是很輕鬆的——本艦原本預計載員二百。其中四十六人是商旅,餘下的都是海員。總督府親兵強行上艦,就多了七十來個人。
而今船頭聚集了三十多人,餘下的四十多個在船腹、艦尾處禦敵。
先是海裡出現了海線,嚇眾人一跳。接下來又發現海滄號反了水、要來撞擊本艦。一旦被撞落水,立即就要殞命。因而這些親兵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海滄號的艦艏那群人身上了——此前本艦上這群廢物的醜態都瞧見了。不指望他們禦敵,隻要彆搗亂就好!
但現在就是這群廢物要了他們的命。
——在旅帥發現事情有詐的同時,藏在船樓後的人已手持長槍衝了出來。也並不和訓練有素的官兵搏鬥,隻舉槍就刺!
頭一輪就有七八個連頭沒都轉的親兵被紮了個對穿。餘下的都持著短刀,反應過來也應對不及,又死掉七八個。終於覺察事情不對打算反擊的時候——從背後偷襲的人數量足有他們三倍!且都並非烏合之眾,進退配合竟是相當嫻熟的。
原本就是偷襲。人數、武器、氣勢、地形都有優勢,哪裡有什麼反擊的可能?
兩三息的功夫,紮死的紮死,推下海的推下海……艨艟號的親兵便報銷了一半去!
慘叫聲接連傳來,可到這時候,旅帥、謝生要去救援他們也是不可能了——艦艏處連帶這兩位共計三十八人,也被包圍了。
包圍他們的也還是艦上的海員——大多數是從驚濤路的牢獄當中釋放出來的。但如今臉上的神色肅穆冷靜——甚至比這些總督府親兵還要冷靜。他們手持的長槍,依著李雲心的看法,足有四米長,由兩個人端著。槍頭削尖、用火燒了。紮起人來殺傷力也極大,對付沒有穿鐵甲的親兵們更不在話下。
艦船出海,船上總要帶木料用來修修補補。而今那些木料就成了武器——更叫人吃驚的,則是使用這些武器的人。
從變故發生到結束,不過用了一刻鐘的時間罷了。
總督府的親兵、連同那位一直沒有出手隻冷眼觀瞧的謝道長都成了甕中之鱉。謝道長不好說——餘下的,隻要這些手持長槍的戰士一個齊齊的突進,他們就要被趕下海裡銷蝕成血水了。
旅帥似還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他瞠目結舌,不曉得說什麼好。又猛地轉頭去看海滄號——
原本要直直撞過來的巨艦,已經改變了航線。
又過一刻鐘之後,兩艘船險險擦過,重新變成同向而行。海滄號艦艏那些人爆發出一陣喝彩聲。人群分開,又將三十幾個總督府親兵推到船邊。那旅帥猛然醒悟他們要做什麼,正待出聲……
噗通、噗通,如下餃子一般,被捆綁著的親兵都被推下了船、落到毒水當中去了。
那些人便又歡呼起來——甚至蓋過了親兵們的慘叫聲。
而這時候,艨艟號上的人群也分開——陸白水走了出來。
他麵無表情地在距這些俘虜五六步遠處站定,背了手,先盯著謝生看一會兒。但謝生同樣麵無表情。他就去看旅帥:“徐大人。做俘虜的滋味怎麼樣?”
——原來這旅帥姓徐。
這位徐旅帥便瞪圓了眼睛,咬牙切齒:“好個刁民!好大的膽子!你敢在海上殺官差——是打算做了亡命徒,去投奔海盜了麼!!”
本是義憤填膺地說出這句話。
可眾人聽了,卻齊齊哄笑起來——仿佛這位長官講了個笑話兒。陸白水也微笑起來。等將這旅帥以及一眾親兵笑得麵麵相覷,他才一擺手。
眾人立即收聲,可謂令行禁止。
“投奔海盜?”陸白水笑著說,“投奔誰?投奔陸非麼?”
旅帥怒目而視:“你殺總督府的親兵,哼哼,隻怕他不敢收你!”
“哦……哈。這麼說是真的了。”陸白水背手、轉了身,在原地踱兩步。眾人給他讓出來的過道隻容一人走而已。他如今踱步——往哪邊邁出一步,哪邊的人就無聲地讓開。但背後的人隨即填補上,不給親兵們任何逃脫的機會。
這麼兩步就走得徐旅帥心驚——如此的默契、服從,就是在東海國的精兵當中也是少見。這到底是……
“傳說驚濤路那位總督和海王陸非暗中有勾連——陸非幫他打掉不成氣候的小海匪,再把劫掠商船得來的財富奉給他三成。那位總督就不叫水軍真的去剿他們。如此相安無事、互相得利。如今說是真的了?”
旅帥瞪他:“一派胡言!”
陸白水又笑笑:“已經到了這時候了。徐旅帥還不想一想,這群人是在什麼時候、是怎麼被你們投進牢獄裡的麼?”
他說這話,不清楚乾係的人或許聽得迷迷糊糊。但對於徐旅帥來說卻好比一道驚雷炸進腦袋裡。
隻因這一句……他覺得自己忽然弄清楚前因後果了。
在他這裡,得到的命令很簡單。
帶兵隨這位謝道士出海尋找仙山。在路上,順便又辦一件事——總督想要陸白水的家業。但在陸上不好辦他,可以在海上辦。等到了東海鏈,同樣得到命令的當地官差會配合船上的總督府親兵,將陸白水就地拿下。
倘若他不服要生事也不打緊——這船上的四百人裡倒是有兩百多個都是從總督府的牢獄中特赦出來的。早就暗中編成了一支軍隊,也設置了統屬。許諾他們協助官軍做成了事,就真給個官身。
如此既叫陸白水出錢買了船——錢自然是總督得了。
又叫他湊夠了人出海——可以自尋死路。
豈不是兩全其美麼。
可到了這時候……徐旅帥意識到,是那些囚徒出了問題。
陸白水問他那些囚徒是何時抓到的、因為什麼抓到的。
——是在剿滅了這兩艘巨艦上原本的那些海賊之後抓到的。人人都知道,海王陸非的巢穴裡起了內訌。兩個海盜頭子帶這兩艘巨艦來投誠。結果倒被總督殺了個精光,還將船扣下了。
這件事,徐旅帥知道內情。來投誠的兩個海盜頭子……總督是認得的。靠岸當夜就是他帶隊去拿的人——五花大綁解送總督府,但一進後院就去了束縛,是客客氣氣地請進去的。
與總督歎了半個時辰,不曉得說什麼將總督惹惱,才叫他又帶人衝進去給殺了。
殺的時候頗費周折,還有個人一直嚷些“貪得無厭”之類的話。
將那群海盜儘數處死之後約莫三個月,又打西邊兒來了一夥流民。說是老妖山附近的村寨遭了天災、活不下去了,因而做了盜賊。但也不殺人害人,隻到處侵占搶劫。如同一群蝗蟲一般吃了就跑。事情發生在省城附近,很容易就將這夥流民給拿了、下了獄。
賊首率艦來投,是春天的事。這夥流民下獄,是夏天的事。如今……不過也隔了數月而已。
到現在。徐旅帥看到陸白水身後的這群“流民”,才忽然意識到……什麼流民?什麼天災?!
分明是假扮了流民來投、就是為了打進省城裡呢!
可是打進省城裡,又為了做什麼?!
想到這一節他大驚失色:“你……你……你……”
陸白水站定。冷冷地看他:“今年春。兩艘船上,兩百九十七個兄弟的命——這筆賬,你以為沒人找你們算麼?”
旅帥猛地握緊了腰刀:“你就是——陸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