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讚的肉身既滅,便隻餘一個殘魂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如同所有身死之後產生的鬼魂一般,頭一瞬間都茫然無措,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但李雲心並不猶豫。再將手一握……把這殘魂也打了個魂飛魄散!
一切發生在一瞬之間——
到這時……林間重歸平靜。
但很快,那青石的表麵亮了起來——蒙蒙的金光從劉公讚的畫像當中泛起。又有千絲萬縷的金光彼此糾纏、遊走,慢慢地構成人的關竅經絡、雪山氣海。
舊精魂已滅。但新的神魂從這青石上站立起來。當世唯二的玄境丹青道士傾力刻畫的神魂,完美複製了劉公讚的模樣、性格、記憶,以及一切的特征。
這同樣是李雲心在渭城時候對自己做過的事——新生的他相對於從前的他而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完全獨立的兩個人、又同樣是他“自己”。
這劉公讚的新神魂眨了眨眼,忽然狠狠地打一個寒戰。
這種感覺李雲心亦有所體驗。人的神魂藏於肉身當中,難以分離。身死之後化出的鬼魂算是殘缺的神魂,知覺都遲鈍了許多。劉公讚如今的狀況算是一個異數——一個完好無缺的神魂,卻沒有肉身承裝。就好像嬰兒忽然從母體中被取出來,放置在冷空氣裡了。
隨後他往四下裡看了看,仍舊失聲道:“……不可……”
但他的聲音隻像是空氣當中激蕩起的微鳴,仿佛夜風拂過叢林。李雲心看了他一眼,咬牙切齒道:“當然要!”
然後將掌中夾著的那一塊碎鱗,一把打進劉公讚的神魂當中。
一陣無形的波動泛過老道的身體,他的模樣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李雲心初遇劉公讚的時候,這老道的身量不算高,略有些佝僂,也瘦弱。是一個很典型的潦倒江湖人。後來修習了他傳授的天心正法,華發變白,身子也壯實了。且因著到了虛境、有了脫胎換骨的效用,身量也見長。
到今夜以前,打眼看去便是個氣派、有威儀的半老道長。
可這時候,又變了些——身子再一次拉長、模樣也更年輕了。從前瞧著是四五十歲,如今看起來卻隻有四十出頭。眼神炯炯,麵色紅潤。倘若隻看他在黑夜當中的剪影,知情者或許會以為這是……
從前的通天君,睚眥。
實際上,李雲心打入他身體當中的那一枚碎鱗,正是他此前殺死睚眥時、從他的身上留下的。
在渭城的時候他奪舍螭吻,便是附身在那一枚鱗甲上。如今,將同樣的手段又給這劉公讚用了一遍。
一切發生得極快。
當劉公讚的身體最終成形、站立在地上的時候,雪地上那些屬於他曾經身體的血肉還在冒著騰騰的熱氣。
這新生的劉老道立時叫道:“你怎麼——給我用了?!!”
到這時候自然曉得……這是用了睚眥的“空”。
這件事,李雲心入雲山救出他之後就已經同他說了。龍族與旁的人、妖不同,是有“空”的。當初螭吻死掉,便空了一個“空”出來。
在李雲心這裡看,這所謂的“空”就好比一個官職。從前的螭吻死掉,“龍族第九常務委員”這個位子便空了出來。倘若有旁人、通過某種方式可以將自己填入這個空兒,那麼便也占據了這個“官職”。
空是鐵打的,空上的人卻是流水的。
李雲心在雲山時為九公子重塑了真境的妖身,用的並非這空。因為這東西……極珍貴。
成了龍子,便擁有這世間最最強橫的肉身。用不著修行,也會有悠長的壽元。許多人爭權奪利,無非也是為了一個“命”字。除去天下間有數的幾個至強存在之外,成為“龍子睚眥”這樣的誘惑,誰能夠經受得住呢?
但李雲心如今隻瞪著他,並不說話。
劉公讚終究也皺了眉,捶胸頓足:“唉、唉。唉,是我不好!”
他似是氣惱、後悔極了。因此抬腳往地上狠狠一頓足。登時便有一大蓬的雪沫四下飛濺開來,立足之處的土地都被他頓了一個大坑。他未想過會有這樣的力量,一時間愣了。但隨即又道:“是我不好!不該在這時候說那些事!”
“你有這空……你有這空帶去了龍島,能做多少事!!怎麼給了我!!”
李雲心仍舊沉默,緊抿著嘴。過好一會兒才道:“你要還債,去吧!彆管我了!”
劉公讚連連歎息:“唉!我如今怎麼走?!”
“我原想,那龍島危機四伏。我同你去了少不得也是個累贅,倒不如在這時候分開。但現在你給了我這個……我還怎麼走?”他搖著頭。心中的懊惱慢慢變成無奈,歎息聲也低了,“罷了罷了。我不走了——我同你去龍島吧!”
李雲心聽他說這話,又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再把手腕一轉……又將手裡的折扇,虛虛向劉公讚打過去。
這一手極快,老道來不及躲閃。因而全接了——
如同李雲心奪舍九公子之初一般,剛剛成了龍子,那妖力就全空了,徒有境界而已——就好比一個新官上任,沒什麼嫡係心腹、自己的勢力。得慢慢地修行、積攢了妖力,才有強大力量。
從前的睚眥乃是玄境第二階、大成玄妙境界的修為。如今老道繼承了他這境界,妖力卻幾近於無。而李雲心這一扇再打過來……便生生將扇中餘下的亡魂所煉化的妖氣,統統轟入劉公讚的身體裡了!
刹那之間,沛莫能禦的強大力量便將他摧至真境巔峰的實力……當真是一步登天了!
至此……從那一場妖、道之戰當中收集而來的亡魂,便終於被他給用完了。
劉公讚感受到身體當中的變化,臉上的神情重新變得又驚又惱。皺眉一運氣,似是想將體內的妖力逼出去。然而他新得了這身子並不能使用得圓融如意,一時間隻感覺體內的力量被他摧得澎湃激蕩,卻找不到什麼方式發泄出去。
於是豎起眉,第一次對李雲心發了火:“你這是做什麼!?使什麼小性兒?!鬨什麼小孩子脾氣?!”
說了這話,又跺腳:“好不容易得來的,全敗光了!!”
他從前曾落草為寇,但也非凶狠的惡賊,多是軍師的角色。人送綽號鬼算子,也是說他常喜怒不形於色。再往後因為妻兒之死心灰意冷,隱姓埋名做個遊街的畫師、而後機緣巧合得了渭城裡的龍王廟、勉強可以糊口——都是一個逆來順受的模樣。
再往後結識李雲心,做事更用心,一直不曾發什麼脾氣。
他在人世間活了五六十年,見慣世情人情。再見到李雲心雖覺得不是尋常人、也每每有異稟之處,然而因著年紀的關係、因著李雲心的性子的關係……總有些舐犢之情在裡麵。
到如今這時候,是因為事關重大,終於急了。
眉頭豎起,臉也漲得紅。隻瞧這麼兩個人的外表的話……倒很像是一對鬨脾氣的爺孫、或者父子之類。
李雲心也本是橫眉瞪眼,陰森森地盯著他。
可見到劉公讚如此模樣,他卻愣了——仿佛原本一腔的怒氣,生生被截住、凝滯在身體裡。過好一會兒,退開一步、閉上眼睛。
又過一會兒,才睜開、歎息:“——好吧。”
“——好吧。老劉,好吧……你走吧。”
他原本也叫劉公讚走。但從前時候是滿懷怒意,如今的語氣卻平靜了。平靜當中似也如劉公讚一般有些悔恨自責——這倒叫老劉亦漲紅著臉、擰著眉,同樣愣住。
兩人在冬夜裡、在亂雪中如此沉默好一會兒,老劉才走兩步到李雲心跟前:“心哥兒,你這是……怎麼的?”
李雲心默然看了他好一會兒,搖頭:“你說得對。我是個孩子。我使小性兒,我孩子脾氣。”
見他這模樣劉公讚倒真心疼了。忙道:“那些話都不作數——”
李雲心卻黯然笑笑,抬手打斷他:“不。你說的沒錯。我啊……”
“我以為上帝死了,我是太陽呢。”
這一句話劉公讚似懂非懂——不曉得所謂上帝是不是民間傳說中的“昊天上帝”。然而到底能明白李雲心的意思。將要說話,卻聽李雲心又道:“唉。這種事,上雲山之前我和蘇生說過。”
“那時候我說,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這個世上的主角——哪怕隻是個微不足道的乞兒……對這個世界的感知也是以自己為中心來呈現的。哈哈……那時候覺得自己看得通透。可是到今天,發現自己還沒透亮。”
“唉。你們都是背景。”李雲心搖頭歎息。再退兩步,在那一半光滑的大石上坐下了,“你們都是背景,彆人都是背景。我想我的事,我想我的心思,我想我的憂慮……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最委屈的最辛苦的,都難考慮到彆人的感受。”
說到這裡看劉公讚,仿佛很感慨:“你……老劉你……一直圍著我。體會我的心思理解我的痛苦,我慢慢對此理所當然習以為常。可是到底你也有你的委屈你的痛苦。”
劉公讚微微搖頭:“心哥兒,彆說這些了。”
“當然要說。”李雲心垂下目光。頓了頓,輕聲道,“是啊。我委屈難過。”
“生養我的爹媽可能是幫著算計我的人。騙我說死了叫我難過一場結果又跑去找彆人……一路上遇到各種勁敵打打殺殺生生死死,處境好危險。可是……”
“你也難過的吧。最親近的人被朋友殺死了,難過。這種感覺我大概如今也難體會。跟著我,生活天翻地覆……可你從前是個凡人。你要重新適應這些天翻地覆……你沒什麼金手指,沒什麼前世閱曆。這些事情對你來說該有多難!”
劉公讚連連歎氣、擺手:“不提……唉,不提……”
但李雲心並不停:“前些時候……時葵子。唉。”
“你和她的感覺,你們自己才知曉。我本來就不是個很理解這方麵的感情的人……不是發生在我自己的身上,我更難懂。老劉……我如今……我剛剛見過了李淳風,和他說了話之後。再想到你的感覺……我都不敢想你有多難受。”
“當初時葵子重傷要死……我本可以救她的。”李雲心握著拳,在青石上輕輕捶了捶,“但我是怎麼想的呢。”
“要救,就救成個完完整整、活生生的人。不然就先等著……萬一等不到死了,也比成個什麼傀儡、鬼修要好。我……我……我都沒想過你。在你那裡,哪怕是天天瞧著她的屍首在冰棺裡,也會覺得好受些吧……”
“當初我不懂。見了李淳風之後,我也體會到了……可也不及你當初的萬一吧。老劉,我這裡對不起你。”
李雲心說了這話,劉公讚終究沉默了。
他不再歎氣,也不再說話。俄頃,轉過身去,卷了袖口擦眼睛。
李雲心便又笑笑:“我這個人啊……沒心肝兒。做人做鬼做妖都無所謂。可是你有心肝兒……”
“我成了妖,你跟著我殺了人。在雲山下麵你又瞧見我和一群妖魔說什麼瓜分天下,說什麼人道浩劫。我沒有什麼道德良心,可是你有。你為救我……死了那幾個小妖,你心裡過意不去。”
他說到這裡,又搖頭:“我上輩子的時候……我給一些開了槍的、殺了人的做過疏導。那種情況那些人尚且那個樣子……你呢。”
劉公讚背對著他,顫聲道:“心哥兒,彆……”
李雲心點頭:“嗯。不說了。”
劉公讚站在亂雪裡,李雲心坐在青石上。二人如此好一會兒,李雲心才又幽幽地說:“所以,老劉,我說真的。”
“你去吧。什麼珍貴至極之類的話也也不要再提。你幫我做過的事……配得上十倍這種補償。”
“這種東西……不給信得過的人,又能給誰呢?”
劉公讚才又慢慢轉了身:“心哥兒。你……你這樣子,我怕是放不下心了。”
李雲心看著他:“不放心什麼。覺得我現在好像是個人……覺得軟弱了迷茫了有弱點了麼?”
老道默然。
李雲心便站起身。輕出一口氣:“我忽然想開了……”
“我不能再做個孩子了。”
“有些人,哪怕倒死,心理也沒有真正成熟過。我大概……就是那種人吧。”李雲心笑了笑,“的另一種表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