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李雲心這樣說了才曉得——原來也是這村裡人。但死去不足一年罷了……可不是什麼幾百年道行的鬼王。
可即便是一個凡人死了。因著機緣巧合成鬼修也不會有這樣的本領——瞧他的模樣可以化出惡鬼身嚇唬人。也該是個意境的修為。然而這天下間豈是天才遍地走的呢?他該是有什麼奇遇吧。
劉公讚冷眼看這鬼修,對李雲心道:“心哥兒。這老鬼剛才氣焰囂張。現在認出你來立即魂不守舍。我猜該是知道些什麼事——先拘起來。細細拷問了,再打個魂飛魄散。”
李雲心漫不經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隨你處置吧。”
兩人這話可不正是說給那老鬼聽的麼?
老鬼忙道:“誤會誤會——我從前不曉得是李家的小公子。要是曉得是李家的公子,哪裡會有這些事——我謝還來不及呢!”
李雲心看了他一眼:“哦?”
到這時候,有人從村中走出來了。大概是終於瞧見村口停了兩個氣派的人物,因而出來看新鮮。可一瞧見劉老道的穿著打扮忙又跑回去,仿佛這一身衣裝很駭人。
老鬼這才道:“既然是小公子……我這就帶小公子去見狼主。狼主也很想見小公子哩!”
這老東西前倨後恭,態度大變。李雲心與劉老道就知道其中必然有內情。他們兩個如今是真正可以縱橫天下的修為,就沒什麼好畏懼的。因而挑了挑眉:“好。你帶路。”
老鬼又去看劉公讚。老道咳了咳:“說走,你就走。路上細細道來!”
老鬼這才邁開步子,引著兩個人往村北邊的山林裡去。
這老東西既然是成鬼不久,性情也便如同那些新鬼一般,其實是有些瘋癲的。此前張牙舞爪,但走了幾步路就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話,倒真像是個老頭子——未等李雲心與劉公讚問,便一股腦地將他所知道的都倒出來了。
“唉呀呀,小公子,我以為你遇害了呢。哪知道拜在高人門下,如今看著是錦衣玉食了呢。”老鬼生前讀過些書。因而說話倒也得體,“要說我這道行,還是要拜小公子所賜——依著咱們狼主的話說,就是有緣的。”
李雲心看了劉公讚一眼:“哦?怎麼個有緣法兒?你是怎麼死的?”
——聽這老鬼反複提到“狼主”,且看到劉公讚化境巔峰的修為並不覺得多麼畏懼……似乎他心中對那所謂狼主是極崇敬的。再聽他說話,似乎這老鬼也對狼主說過李雲心那一家的事、且狼主對於那件事很感興趣……隻是不曉得他知道多少。
一個……山野精怪。
竟然對他感興趣。
李雲心與劉公讚交換了一下子眼神——這事情在預料之中、也在預料之外。
之中是說,李雲心早推測,附近該有些線索。
之外則是說……像是有人故意送上門的呢。
老鬼聽李雲心問這話,便嘿嘿笑:“小公子一家人,可不是尋常人吧!可惜我從前看了十幾年,竟都沒有瞧得出!春天的時候小公子離了家之後……”
——隔不久,就又有人找上了門。
實際上在兩個劍士找到李雲心的時候,這王德福便瞧見了。
從前李雲心一家在山村中隱居,誠然可以用術法幻化出各式吃穿用度。然而《得道書》有雲,“乾坤萬物,恒持之”。說的就是天地之間的萬物都是遵守一個規則、持久不變的。這個不變,是指“總量”。
這樣的敘述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有些高深,對於李雲心而言卻通俗易懂——他可以理解為總量守恒的。
用法術幻化出什麼東西來,可以視為暫時地向天地之間“借”來能量,憑空造出一個東西。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借來的能量總要歸還回去,於是那法術也要慢慢失效的。
因而同樣用石子兒變金子,修行低微的使出來隻是個障眼法兒、暫時唬唬人,很快就要重新變成石頭。
而修為高深者,化出來的東西可能經曆千百年才失效,對於凡人而言也幾近“永恒”了。
可對於修行人來說,問題也就出現了——倘若李雲心從一歲起便開始食用各種以法術幻化出來的玩意兒、然後修行。且不是個天才、資質隻算“不錯”。那麼他可能要在這條路上磕磕絆絆地走上個數百年……也許有機會晉入太上忘情的境界,活上千年、數千年。
那麼到那時候,曾被他攝入體內的那些由法術幻化而來的東西慢慢地變回原樣兒去,雖不至於傷筋動骨、死人,可總也有“根基不穩”的隱患。
這也是修行人在境界未高之前為何要與尋常人一樣吃五穀、需要凡人供奉的緣故。也因著同樣的道理、再加上一些“情趣”、“隱藏行蹤”之類的因素,李雲心一家人從前同樣需要許許多多雜七雜八的東西。
某些玩意兒可以通過法術解決。可總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譬如對於性情高潔的仙子、仙長來說,給小孩子挖糞坑、掏糞坑這種事豈能用法術來做呢?
再有山上好味道的野味、菌菇,也不好叫仙子、仙長,穿了短衣裳紮了頭發去捉去采。
人活在世,其實絕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這些平時想不到,但實際上極費功夫的小事上。於是便偶爾要找人代勞。
這王德福是個村中老人,從前讀過書,性情模樣也算是比較好的。李淳風與上官月因為一件小事同他說了幾句話,此後的十幾年裡便隻與這人稍微多有些來往、叫他做些雜事……再給他些金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老頭子像他家裡的“長工”或“雇工”。
李淳風與上官月在雷暴中消隕之後,李雲心便與村中人不大來往了。
然而他小時候吃穿好。十四五歲的年紀身子也長開了、比村裡那些長期營養不良的人都要健壯許多,便也沒人敢找他的麻煩。
接著便是兩個劍士來,他逃亡。
此後月餘家中無人。這王德福就在一個夜晚大著膽子來看。通過蛛絲馬跡覺得這裡是發生了不尋常的事——仇家上門。
他們這村中的人大多有仇怨、案底在身。對於這種事的接受能力很強,也未覺驚訝。
豈料這夜成了他命運的轉折點——又來了兩個修行人,來查李雲心家裡的事。
也許是玄門的人。也許是共濟會的人。也許是旁的什麼勢力聞訊打秋風,但都不重要——來者將整間房子拆了細細地搜,並不在意此舉會驚動那些村民。
王德福被來者堵在院中、被束縛住,擔驚受怕地熬了一夜。
等到兩個修士將屋子拆光了、並無什麼收獲,才在天明的時候審問他。
他自然什麼都不知曉,於是被隨手甩去一邊了。
修士當時也許沒有想要取這區區凡人的性命吧——隻是如同當初九公子拂開李雲心一樣,叫這王德福橫著飛出三丈、撞在石堆上。
然而對於一個老者而言就是致命的傷勢了。
這老頭子奄奄一息之際……卻忽有另一位也來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們已經上了山。山路難走,可三個都並非常人。於是兩刻鐘不到的功夫已翻過了三道山梁,深入到大山之中。
李淳風與上官月之所以會選擇此地隱居,就是因為定州偏僻,且人煙稀少。
境內有人的地方不足一成,餘下的都是莽莽山野,即便以他們之能也沒法子將周遭探查完全。如今他們深入此地,已經完全沒有人煙了。倘若一個人從小就生活在這裡,大概會覺得整個世界都隻有一望無際的森林罷了,不曉得究竟從哪裡走才能走得出。
實際上若不是修士、精怪,也的確很難找到正確出路。
在李雲心那時候尚有旅者在叢林中兜兜轉轉數日、終究死在十幾分鐘路程就可以見到公路的地方的例子,何況這樣的環境呢。沼澤、河流、山穀、峭壁、猛獸、蚊蟲、瘴氣。這些東西構成一道道的屏障,將山裡的人和事與山外的牢牢隔絕。
“來的呀,正是狼主啊。”老鬼說得興起,邊說邊比劃,“狼主是這山中的山狼得道,修行九百多年啦。狼主可是個有大大善心的妖,不吃人,卻隻想要庇佑一方、做山神!”
“從前不曉得有咱們的村子在。因為那場雷暴才好奇來看、發現咱們了。那夜正瞧見兩個邪道士行凶,嘿,使神通把兩個道士都撕了!”
說到這裡,老鬼又咬牙切齒:“那道士的腦袋滾在我臉邊,我還有一口氣沒出,想啊……哎呀,都說這些是仙人、仙人。結果還是仙人殺我,哼,吃了仙人的肉也許能活、也許也能變成仙人呢!”
“我就使著剩下的力氣……那道士的麵皮太厚啦,我咬不動,就吃眼珠子、吃脖子裡那些零零碎碎——”
老鬼越說越興奮。瞧著還想再細說。李雲心便道:“然後你就噎死了、成了鬼修?”
老鬼愣了愣,悻悻道:“噫,被小公子猜中了。然後便噎死了……那狼主說,看見我那模樣是個可造之材,就救我成了鬼修。”
李雲心笑了笑:“有這種求生意誌,的確也算人才。從前倒沒看得出你是這樣的人。”
老鬼聽他誇,又快活起來。眨著耷拉眼皮的老眼:“狼主就問我這裡的事,我就把小公子一家的事都說啦……”
“狼主說,那你們一家也一定是修行人,也許手中會有修行的法門呢!早些知道你們,也許可以請去洞府裡把酒言歡、向你們學道法……所以如今我又見到小公子,啊呀,正是緣分!我帶小公子去見狼主——小公子手裡要真有什麼功法……交給了狼主,或許狼主會幫小公子報大仇呢!”
聽到這裡,李雲心與劉公讚對視一眼、腳步略放緩了。
倘若……事情真如這老鬼所言,就是他們想岔了。
定州山野蒼茫,群山中不曉得隱藏了多少妖魔。人不知道,妖魔自己也不知道。或許這狼主的確僅僅是個尋常的妖魔、也的確有些理想打算做山神、修行。可山嶺隔山嶺,並不知道很遠之外的群山裡竟還有人住、且是住了三個以後要牽扯到整個天下的“重要人物”。
因為雷暴的關係起了興趣、時隔月餘去瞧一瞧,正瞧見修士拆房子、殺人。就順手將修士料理掉,然後從老鬼口中聽到這些個……於是對“道法”起了興趣。
這些都在常理之中。然而在常理之中的,也就不是李雲心要找的了。
見他二人遲疑,老鬼立即道:“咦?你們在想什麼?可不要想跑,你們逃不出狼主的手掌心!”
他是新鬼,性情乖張是情理中的事,李雲心懶得同他計較。實際上老鬼也不曉得,如今他的性命就在李雲心的一念之間——倘若他當真沒興趣了要一走了之,隻一揮手,這鬼就要魂飛魄散了。
但劉公讚低聲道:“往東邊去,終歸也是這個方向。且看看吧。”
李雲心想了想,就沒有做聲。
結果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約莫又過半個時辰,在深入群山極遠之後,眼前豁然開朗。
原本是個白山黑水的模樣——參天巨樹的樹乾在積雪的覆蓋下,看著是灰黑色的。天地之間的主要色調是這灰黑與白,偶有零星的鬆柏點綴,叫林中景致不至於過分單調。
然而在轉過一道山坳之後,眼前豁然開朗,於密林中出現一大片平整的、天然形成的石台。
那石台層層疊疊,仿佛許許多多方巨大的硯台摞在一起。在其他季節的時候,台中應該有流水——想那些流水從一階流下另一階、跌落成許許多多條小瀑布的模樣,該是非常美麗的景致。
而流水,原本來自更高處——石台靠山乃是一道巨大的石壁,就好像天神用利斧將大山劈成了兩半。一條瀑布從山頂飛流而下,仿佛一線天河傾瀉了。
然而如今乃是初冬。且因著天地氣機變化的緣故,冬季寒潮來得極快。因而那一條從山上垂下的瀑布竟淩空凍成了一條巨大冰線,與底下石台上的冰層、小冰瀑相映成趣,就好像是時間凝固了、水流也凝固了。
就在那石壁的底下,建有一個門洞。可以瞧得出原本是天然形成的,但後來被仔細整修過。如今雖沒什麼飛簷鬥拱,隻是樸實古拙的模樣,可襯著其後的瑰麗景象亦是氣勢不凡。
李雲心見到這景致先暗自讚歎了一聲。
然後看到一個人影已立在洞前。他在餘國蓉城的時候見過一個狼頭的狼道人。如今又見到這一位,竟感到有些眼熟。因為這位瞧著也是個狼頭的模樣。然而相比狼道人,他的麵目是介於人與狼之間的。不過這不但沒令人感到親切,反而更加恐怖了。
這……該是老鬼口中的“狼主”了。
這位狼主穿了一件綠底的綢緞大袍,身形頗為魁梧。遠看像是個富家翁,隻有一人而已。
李雲心此前用手按在那神龕上查探其中的靈氣,這狼主必然是有所感應,曉得有“客人”來了。
老鬼見了這狼主立即手舞足蹈起來:“小公子且看,這就是咱們的狼主了!”
但李雲心臉上沒什麼表情,就連劉公讚也不動聲色。這所謂狼主既然是身處山中、不曉得那村落的存在,也沒有跑去業國參與此前那場妖魔與玄門的大戰,就可見並不是什麼法力高強的妖魔。如今看他外露的氣勢,大致也不過是化境未至巔峰罷了。
如他一般的妖魔必然還有許多。身在茫茫山野中得道、慢慢成了氣候。因為勢力不大、也不愛惹是生非,因而不大為人所知。其實與那些居住在深山當中的凡人有些像——都是未見過世麵的妖魔罷了。
可這麼一個妖魔……卻曉得小妖保呢。
難道是機緣巧合之下、偶然得知的麼?
想了這些念頭的功夫,就見那洞口的狼主一撩大袍。踩著地上的冰層大步走了過來。冰滑。然而他每一步都將冰麵踩碎,因而走得極穩。
四人約莫還有二三十步的功夫,那狼主便豪邁地哈哈大笑起來:“老東西,你從哪裡帶了貴客來?咱們這裡人跡罕至,真是稀罕、稀罕!”
狼主甚至比老鬼更熱情。聽他說話,似是因為此刻極少看到什麼“朋友”,因而歡喜。
可李雲心已不是從前那個初入妖魔世界的人了。曉得其實越是這樣看著熱情平和、像“人”的妖魔,實則是越難纏的。那些一見麵就齜牙咧嘴一副凶惡相的,反倒心思好猜得多。
老鬼也笑起來,報喜似地說:“狼主、狼主,小老兒為你將那小公子帶來啦!同來的還有他的師傅!”
說了這話又緊著往前走幾步:“狼主可還記得?小老兒此前說的那雷暴、還有那小公子、那些來咱們村裡的道士——道經、心法……”
聽他這麼一說,狼主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他咧開大嘴大笑、步子邁得更大,向兩個人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二位,幸會、幸會!你好、你好!”
聽到這兩個詞,李雲心與劉公讚同時愣了愣。意識到他們或許找對了地方。
“幸會”與“你好”——是李雲心曾經說過的詞兒,劉公讚如今亦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