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將一切都納入了掌握的睚眥並沒有在意李雲心神色的些微變化。實際上,他將李雲心這平靜看做屈服的前兆之一。他的語氣便又柔和了些:“還因為——即便你在此地殺死我,也走不掉。我通天君在天下妖魔當中還是有些威勢的。雖說地上那些蠢物,都是些站不直的牆頭草、隻要有心人稍一引導便要隨大流而去……”
“但你在妖魔之中可沒什麼名聲、威勢。你隻是個‘外人’罷了。在此處殺死我,若沒什麼能叫天下群妖心服口服的絕大功勞——你五哥道君隻要稍費些口舌,你便要成為眾矢之的。你如今雖子盤在手,但也已經漸感吃力了吧。那時候近萬的妖王、妖將群起而攻之,你逃不掉。”
“我知道你是惜命的人。膽量雖大,但不做無謂犧牲。”睚眥沉聲道,“所以,你沒有彆的選擇了。”
李雲心盯著睚眥與道君看了一會兒,忽然咬牙切齒:“……我不甘心!”
他失態地叫起來:“我不甘心!憑什麼——我冒著性命危險得到了這寶貝……原來是威力這樣巨大的寶貝……如今倒要乖乖交給你們!?我不甘心!!”
說到這裡,他似是不想再密談,而是要叫天下群妖都聽見、叫所有人都曉得。因而再次運起神通——
“是你與琴君害我的!”他咬牙切齒、陰森森地說。這麼一來,聲音倒不如密談時候軟弱狼狽,叫人聽了隻曉得他的憤怒而已,“你們兩個叫我去玄門探聽虛實——我想到此舉雖然異常凶險但也是為了妖族興旺……便也還是去了!”
“結果我做完了事你們竟害我!你敢說你是如何害我的麼!?”
睚眥與道君對視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
——這李雲心,從前不曉得手裡的是什麼東西還則罷了。如今曉得了,便不舍得拱手奉上。可不如此,他自己也沒法子活。因而終究失態……惱羞成怒。
瞧他平日裡的模樣,到如今也有這種時候,真是可歎。
然而也可笑。可笑的是——他以為說自己委屈、被陷害,便能博得天下群妖的同情麼?
“你倒是……還不了解妖魔啊。”李雲心既有這樣的意願,通天君便也使了神通、開口發聲。
他憐憫地看著李雲心:“你以為這裡是世俗間的公堂麼,九弟?”
“——一個受害者在公堂上聲淚俱下地傾訴自己所受的委屈、如何被人陷害,然後就能得到同情麼?哈哈哈哈……”睚眥放聲大笑,“你問問底下的諸位妖王妖將——當真得知你又委屈又愚蠢、真中了咱們的計謀淪落到可憐的境地……”
他笑容一斂:“他們是會同情你、為你抱不平、將你扶起來,還是——再一人一隻腳,將你踏進泥裡去!?”
睚眥此前說得沒錯。諸妖王們,的確都是些沒什麼立場的家夥。而通天君本人,也的確在群妖中頗有威勢。李雲心先前威風的時候、痛罵道君的時候,他們喝彩叫好。到如今睚眥說了這話——即便仍被束縛著——
群妖卻都轟然大笑、仿佛又過了一個年一般!
隻不過這笑乃是嘲笑李雲心了——這凡人變化來的妖魔,到底是可笑……仍有那凡人的可笑念頭!
李雲心看起來一時間茫然無措,似並未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睚眥瞧他這模樣,意識到如今該是將他的希望以及驕傲全部打碎的好時機。
於是冷哼一聲:“你想要自取其辱,本君費些口舌同你說說也無妨。九弟想要說的、覺得委屈的無非是——”
“我與少龍主想知道玄門那裡的動向,於是你自告奮勇往那裡去。結果又曉得,少龍主懷疑你的立場,在你體內種下了一個禁製、是不是?”
睚眥冷冷一笑:“諸位妖王哪個沒使過這樣的手段?你當是那些凡間的蠢物,講什麼用人不疑人不用麼?”
話到此處,群妖一片叫好附和。
倒是煞君與白雲心都微微皺了眉。
此前三人在天空之上密談,時間不算很長,他們聽不到。
也沒有用神通去偷聽——這種事情一旦做了,那三人豈會不曉得。恁的自討沒趣。
因而如今忽見李雲心與睚眥之間的態度大變、忽然開始牽扯什麼“委屈”、“恥辱”來,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到底——
煞君輕輕搖了搖頭。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李雲心倒是不敢殺通天君。唉……
她便微微側臉去看自己的女兒。瞧見白雲心的臉上略有些失望與落寞——仿是她心中的李雲心絕不該是這個樣子。不該是……如此被動狼狽的吧。
這時候便聽睚眥又道:“後來到了戰陣上,你假死之前的那些話倒算是有骨氣。倘若那時候真的死了,諸位英雄日後提起你來或許還會感慨一番。隻可惜你如今又跳出來做這些事——非要本君將這些都說出來……可想過諸多的妖王們瞧見你如今的模樣,是什麼感想麼?”
他說了這話,斜了眼向漫卷山中掃。立時便聽到諸多的妖王妖將又聒噪起來,發出一陣賽一陣的哄笑聲。至少有一點通天君沒有說錯——妖魔們最敬重強者。他們敬重強者、卻又不願臣服於強者。這一點聽起來很矛盾,然而並非不可解釋。
——他們本就智謀不足而勇力過人,自然是敬畏強者的。可也因此,不習慣人的什麼禮儀教化、道德倫常。他們天生桀驁不馴,雖敬畏,卻很難如人一般變得充滿奴性。
且人的是非觀道德在他們這裡極度淡薄。然而如今聽到李雲心從前的悲慘遭遇,可不是覺得睚眥與少龍主做得過分——這種事,他們自己也常做的——隻會覺得那被害的人太蠢罷了。
人的律法道德從本質上來說,亦是保護弱者、亦是為了維護社會的穩定。然而妖魔數量極少,很難如人一般構成一個龐大而穩定的“社會”——律法道德這東西對他而言便如雞肋。由是,同人類社會正相反——弱者,不但不被保護,還最好死掉。
因為死掉了,才有更多的空間和資源供給強者!
在這哄笑聲裡,白雲心瞪圓了眼睛:“君上,我去將那睚眥打下來!”
睚眥身受重創,如今隻有半個腦袋了。雖說威風凜凜,但當真動手可不是白雲心的對手,亦不是如今的李雲心的對手。這女妖雖然凶狠殘暴,但也隻是站在人的角度來看罷了。若是相較於其他的妖魔而言可更像人。蓋因她的父親乃是金鵬,母親則是嘲風。兩者都是修為高深的大妖,也深受過人世間的熏陶影響。
但煞君又拉住她:“你不想害他,就不要動手。”
“睚眥若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可還有道君在。李雲心是龍子,可就連老大老二老五都不容他,群妖自然更不容他。他成妖得道不過數月罷了,沒什麼豐功偉績、沒什麼雷霆手段,妖王們都在將他當人看。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殺了一個很有威名的大妖——妖王們再蠢笨也知道該怎麼做。”
“且看這情景,老五和老二似乎許謀已久……”
她說到這裡,聽天上的李雲心又憤怒地叫:“但你們殘害天下妖魔、要用妖魔的魂魄來祭煉……”
睚眥到這時候甚至不願意聽他將話說完了,哈哈一笑:“是又怎樣?死掉的都已經死掉了,還能來找我算賬麼?此地的諸位妖王都是活下來的——同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倒是空出了如此多的豐腴之地好供餘下的諸位妖王妖將分享……他們謝我還來不及呢!哈哈哈哈!”
他這話亦不算誇張。
否則——此前李雲心驅策兩具骸骨往煞君這邊來、白雲心又如何能用蠱惑得了煞君座下的那些妖魔上前勇鬥骸骨呢?還不是一樣的說辭、說些什麼瓜分天下的話麼。人類的皇朝嫌疆域不夠大,妖魔也嫌疆域不夠大。倘用李雲心那個世界的話來說——妖魔們,便是在玄門的壓力下不得不采取些“粗放型經營”的手段。
大妖不敢四處顯聖、也不敢大肆聚攏香火,隻能叫自己的名聲在人們當中有限度地流傳。是以這世界上雖的確有妖魔也的確有妖魔的傳聞,可絕大多數的人也隻將傳聞當傳說罷了,處於篤信與無信之間。
這種信仰帶來的香火願力很稀薄,由此,妖魔們需要更多的土地、人口才能叫自己的修為極緩慢地精進。
而如同李雲心在渭城搞一個“神龍教”出來那般,或許便是他從前那個世界所謂的“集約型經營”了吧——信仰他的人數並不多,卻很多是狂信者。量少然而質高,亦可帶給他強大的香火願力。
可他敢那麼搞,也隻是機緣巧合之下的一時之計。不是為了要香火,而是為了引人入套。
因而睚眥如此堂而皇之地說了,那些妖王們果真未有什麼反應。雖也有些“好友親朋”死掉了的,可這四個字在妖魔世界裡的含義,與人類世界可不同,多嘟囔了幾句也就作罷。哪怕有當真不平的,也如白雲心的心思一樣,被更多的情緒所裹挾……激不起什麼浪花兒來。
最終睚眥收斂笑聲。沉默而平靜地盯著李雲心看一會兒,沉聲道:“因此,九弟。何必要在天下英雄麵前出醜。”
“強大的力量隻有強者才配擁有。世俗間倒有一句話,叫做懷璧其罪。如今的你擁有了強大的力量……也隻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和禍患罷了。”睚眥輕笑著搖搖頭,同時伸手往地麵上一指,“地上這些,都是你的麻煩和禍患。”
道君便也在睚眥的身後冷冷一笑:“哼……見到自己如今這畏縮的樣子,也該有自知之明。李雲心,交出來,保你不死。此話是真的。”
煞君便也低歎了口氣。
然後……聽到李雲心也笑了一聲。
這一聲來得倒很怪——原本還憤怒得緊,此刻卻輕鬆起來,仿佛如釋重負。
而後,李雲心也收斂笑容,臉上的平靜神色與睚眥相似極了,誠懇地說:“二哥和五哥誤會了。想要二哥把之前的事情說出來,不是為了叫自己出醜。我又何嘗不知道天下妖魔的習性呢。我又何嘗不惜命呢。”
“所以二哥和五哥覺得我既惜命,就不會在這裡拚個魚死網破、就會將乾坤子母盤交出來換自己偷生,想法是極正確的。我在二位這個位置,也會這樣做——以勢破力。叫一個目前所掌握的力量遠在自己之上的人向自己屈服,感覺是很棒的。”
“隻是……”李雲心頓了頓。
到這時候,睚眥與道君狻猊皆微微皺了眉。他們終於覺察,這李雲心的語氣很有些問題。他……太平靜了。
便聽到李雲心繼續說——
“隻是,第一點,我這人向來將法寶之類的身外之物看得不是很重。我前前後後死過許多次,生死都看淡了。”
“第二,我曾答應了九公子一件事。答應了彆人……倘若我自己覺得難辦,失信也沒什麼。可若能做得成,就沒理由不做了。”
“第三,二哥說下麵那些妖王都是麻煩,我也認可。但既然我很難解決麻煩,那就解決帶來麻煩的人吧。”
“第……”
道君豎起眉打斷他:“少給本君來什麼一二三四這套。本君平生最厭惡這種口吻。你有話便——”
李雲心便歎了口氣,道:“好吧。”
然後他稍一用力,掌中的鐵索便嘩啦啦地收了起來。那睚眥被鐵索縛住、沒什麼借力處。因而如一隻風箏一般被他毫不費力拉過來。
封號通天君的龍子便皺了眉:“你倘若——”
可話語戛然而止——
李雲心的右手很自然抬起來,插進他缺了一半的腦袋裡。實際上因為他那傷口已經開始漸漸愈合,李雲心的手指第一次的時候沒有插進去。可他很鎮定地豎起手指、又用生出來的尖銳指甲在創麵上敲了敲——在此短暫期間睚眥皺眉、似乎因為李雲心這無禮至極的舉動而感到憤怒、疑惑——但很快李雲心的手探進他的頭顱,再一翻轉。
睚眥的神色終究凝固在麵孔上,並很快因為麵部肌肉的鬆弛兒變得扭曲。
以這片戰場當中的地氣所幻化而出來的渭水君化身擁有巨大的力量。他攪爛第二龍子腦漿就仿佛攪爛一塊豆腐。
而後,在所有人忽然詭異而不知所措地安靜下來、鴉雀無聲時,嘭的一聲轟碎了睚眥的頭顱。
通天君無頭的屍首,掉落在這片曾是他的道場的土地上。
而兩個極淡的身影被那鐵索鉤住,隻一閃便消失在幻影化身的袖中。
到這時候,李雲心的化身才甩了甩手,歎口氣。對那神情似都已經鎖死在臉上的道君道:“唉。其實之前叫二哥說那麼多,也不是為了叫自己出醜。隻是這些事不是他說隻是我說,大家始終不信的。他既然說了……”
“我就得叫天下所有人都曉得。凡是惹了我、叫我吃虧的——哪怕是我二哥,也照殺不誤。”
“隻是可惜,手足相殘、兄弟鬩牆,真是人間慘劇,我目不忍睹。”他難過地看著道君,“五哥和二哥交好,要不要去陪他?”
道君終於從長達數息的呆滯中回過了神。身上的大袍鼓蕩得如同升騰的烈焰、一雙眸子仿佛就要滴出血來:“你怎麼——敢——”
“我敢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的膽子也大到你想不到。”李雲心豎起了眉毛,整片天空也因他這氣勢而陰沉下來,“你猜猜看,我還敢做什麼?!”
道君的身形猛地退出百丈去,聲音如同悶雷一般在這片空間裡響起:“可見到這李雲心的力量了?!數月之前他不過是區區化境,如今可以斬殺通天君了!乃是因為他的手中有一件名曰乾坤子母盤的至寶,得之便可成為群妖之主!”
“若真境以上的得了,立時可晉入太上!”道君再退出數十丈、厲喝,“他和那寶物都在雲山上,但尚未將其完全煉化不能使用隨心——死或者成為天下主宰,就在你們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