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話,略頓了頓,忽又一笑:“倒想瞧瞧他們兩個如何攻防。這情景……倒有趣呢。你猜猜看,李雲心會怎麼做?道君會怎麼做?”
她這笑叫白雲心愣了愣:“君上……”
因為煞君原本看起來並不很輕鬆的。一個玄境巔峰的大妖,眼見“手足”相殘卻囿於形勢、不得不選擇隱忍。這種事情放在誰的身上都會覺得憤懣。而煞君此前麵沉如水,瞧著也是不愉。
到這時候卻忽然微笑、且叫白雲心說那兩個人的各自的對策——仿佛心情倒輕鬆起來了。
這樣的轉變叫女妖摸不著頭腦。
“此一時彼一時罷了。”煞君看出她這女兒的疑惑,語氣略顯輕快地說,“此前拿不準李雲心倒是想做什麼、到底是不是真要殺琴君和通天君。”
“看到如今的形勢,就知道他的確是想向我們示好、想要找些同盟了。既然他想要找盟友,就意味著沒有與咱們這些龍子徹底決裂的打算。如今道君又現身、群妖也在看,他便不敢殺琴君與通天君了。”
“他不殺、隻是出出氣,然後將在雲山上得到的東西交給琴君或者通天君——有這樣的一件功勞在,天下群妖都看在眼裡、我再為他說些話,此事便揭過去。但他也向真龍神君表明了立場、叫神君知道,他的確是神君的人。”
“至於如今他手裡那威力巨大的東西……倘若真是傳說中得到便可以統禦群妖的寶貝的話,他交給了琴君、通天君,反倒是將一件災禍轉交了——真龍神君知曉這事豈肯善罷甘休。而我看如今的形勢——那東西雖厲害,卻沒有傳說中那樣厲害。琴君當真收了……也是給自己惹上大麻煩。”
“唉……不過這樣的一件重寶,誰又敢毀了去。也是麻煩事。”
白雲心是個聰明的女妖。可這樣子的分析卻不是她所長。煞君的話她聽得似懂非懂,然而終究曉得自己的母親想要說的是——
有道君與群妖在,李雲心可不敢殺龍大、龍二。
因為倘若殺了他便理虧。妖魔雖無情無義,然而上下尊卑總還懂些的。龍九殺了龍大或龍二,總是沒理。再有道君挑起事端來,隻怕立時就要成為眾矢之的。
他所能做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當著群妖的麵將龍大、龍二羞辱一番,出了氣、叫群妖曉得自己的本領——如此又沒有搞出人命來,那些妖魔們倒是樂見高高在上的龍子被羞辱,反而要誇讚李雲心有膽量呢。
而後自己的母親再出麵斡旋一番——李雲心正是因此才對煞君示好——李雲心便將眼下所取得的那些傳說中的寶物交給琴君、通天君。於是雙方的恩怨暫時化解。李雲心平安保命在天下群妖麵前得了個名聲,琴君與通天君則拿到了叫真龍神君也要忌憚的寶物……皆大歡喜。
因為那寶貝畢竟太重要了——不是眼下的李雲心能夠獨占的東西。且那玩意兒的威力,似乎也並沒有傳說中那樣大。於他而言,是個雞肋。
她覺得煞君的說法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
因為煞君這一番推斷當中的那個李雲心,似乎太……正常了些。
那不是白雲心所知道的那個李雲心啊——
“如果……他偏就殺了呢?”白雲心問煞君。
煞君便輕輕笑了笑、搖頭:“他是個聰明人,也有膽量。但沒這樣的膽量。殺掉琴君或者通天君當中的任何一個——若他之後又沒有足以叫天下群妖心服口服的東西……他是活不成的。”
“如今看麼,那東西,他沒有。”
這樣的推斷也叫白雲心沒法子反駁。她沉默了一會兒:“那……君上覺得他接下來會怎麼辦?”
煞君盯著遠處那巨大的幻象與道君的身影瞧了一會兒,道:“老二身上的,眼下是小九。據說在地穴裡的時候老九曾向李雲心求救……如此看他們兩個雖有極深的仇恨,卻又有不淺的交情……也是怪事。”
“我猜麼。李雲心既然修畫道,該是可以通過畫道的什麼法子、為小九再造一個身子出來。不論成不成,以他的口才必然能將小九說動。那麼接下來——哈。我猜是借小九的口,說出睚眥做的壞事來、叫天下群妖都聽見。”
“道君偏沒法反駁。也是有苦難言。”
她話音剛落,那邊的李雲心果然又開了口:“哈,你不說話——你不說,就叫你這位二哥來說。通天君,我問你——”
“這怪物,是不是你們搞出來的?”
巨大的化身問這話的時候,足下仍踏著那骸骨。
他一直不將它殺死,似是就為了拿來做一個證物。
道君說要對質,這李雲心當真對質了。這樣的情景眾妖王從前可沒見過,一時間寂靜無聲,目光都往天上投去。
兩息之後,那“通天君”似有些怯生生地往四下裡看了看,才道:“……是。”
群妖立時大嘩,噴薄而出的叫罵聲一時間沸反盈天,又驚得山中飛禽走獸驚慌失措、滿地亂走。
李雲心便在天上將手往下一壓,於是群妖又略安靜下來——道君見此情景皺起眉。
此前他在天上厲喝,可沒什麼人聽他的。
聽到李雲心又厲聲問道:“弄這怪物出來,需要魂魄祭煉。是不是用了數萬的妖兵妖將妖王的魂魄祭煉的他?”
“通天君”又歎了口氣,道:“……是。”
不等群妖再叫,李雲心又喝:“你與琴君將眾多英雄聚集來此,是不是原本就打算叫所有人都葬送於此、然後再將許許多多的亡魂煉化成妖力為你們自己所用、叫這怪物去攻雲山、取寶物?!”
聽到此處道君終於忍不住:“一派胡言!”
但群妖沒人理會他的話,都隻死死地盯著“通天君”——
“通天君”轉臉看了怒氣衝天的道君一眼,又去看李雲心。但李雲心亦板著臉,神色沒一絲鬆動。他便低歎了口氣,道:“……是。”
這下子,整個漫卷山可炸開了鍋!
白雲心皺眉目睹這一切。這妖女如今的滿腔情意雖都在係於李雲心一身,但見到螭吻如今的模樣,仍忍不住道:“呸。這龍小九……從前見我就躲躲藏藏畏畏縮縮膽子小得像針尖兒。結果死了一遭、更窩囊了!”
煞君倒歎口氣:“他不同於你。和你雖然年歲仿佛,但還隻是個沒人疼愛也沒人管教的孩子罷了。唉——那洞庭老君就在他身畔,可又哪裡敢與他交往過密呢……”
白雲心不屑地哼了一聲,又道:“這下子那道君沒辦法了。君上——”
煞君卻又微微一笑:“未必的。”
“……嗯?”
“李雲心現在雖有法子製住那骸骨,但一定曉得也是很可怕的東西。否則不會先叫咱們毀去一個,隻留下一個來。此前留著它,一是拿來當無證,二是留著震懾群妖,好叫他們有耐心聽他將話說到現在。”
“到這時候嘛,既然事實已明了,我猜他會先將那骸骨毀去,以免他自己也製不住了。”
白雲心眨了眨眼:“……這是好事呀。”
煞君略沉默一會兒,看白雲心:“你想想看,如今,你怎麼能站在這裡同我說話呢?”
女妖一愣。隨即倒吸一口涼氣:“——通天君……也如君上一樣,是有法子強行從沉眠裡醒過來的!”
煞君微微點頭:“他在等李雲心料理了那骸骨罷了。”
白雲心二話不說,轉了身便要騰空而起。煞君卻立時拉住她:“你隻看著就好。”
女妖急道:“但他如今豈不是陷進道君與通天君的圈套裡了!?”
煞君卻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她另一件事:“你不是真心喜愛他麼?”
“……嗯?”
“那就不要讓他太得意。”煞君輕聲道,“雪中送炭總好過錦上添花。聽你所言他那人向來冷酷,卻對你略有些情誼。如果不是你曾救過他的性命,他會另眼看你麼。”
“你當真喜愛他,想要得到他,就先叫他吃一些虧。否則他那樣的人,你怕是很難降得住的。”
白雲心看著仍有些憂心忡忡。
煞君便又笑了笑:“又不是叫你害他。你隻是不曉得罷了。”
女妖還待再說些什麼……卻已經晚了。
見到諸妖王、妖將群情激奮、那道君怒火衝天卻無計可施,李雲心便又冷笑三聲,一指腳下的骸骨:“這怪物的身上有許多天下英雄的亡魂怨念。因而,縱使是個什麼征戰的利器,我渭水龍王卻也不稀罕——如今我就在此時此地將它毀了,以告慰被這琴君、通天君所陷害致死的諸多蓋世妖魔!”
群妖的立場本就不是很堅定,隻是看誰做的事情漂亮、誰說的話好聽罷了。
到如今聽李雲心說這些漂亮話,登時覺得與有榮焉——自己也成了那許多“蓋世妖魔”的一份子。因而紛紛叫起好來,原本的衝天怒意又在一瞬間變成了一片喜氣洋洋、豪情激蕩。
到這時那白雲心終是忍不住、叫道:“你住——”
可一來她的聲音被淹沒,二來也已經晚了。
李雲心出手極快——仿佛是原本就的確快要製它不住,到如今終於決定快些了結。他一拳轟在那骸骨的頭顱上,隻聽一陣金石摩擦般的轟鳴聲……
那骸骨亦如此前煞君擊殺第一具時一般,化作無數細小的微塵,煙消雲散了。
這一擊之後,李雲心那巨大的化身幻象迅速縮小——變成常人大小立在天空中,隻將束縛住通天君的鐵索仍握在手裡。
不曉得是否是因為方才那一擊損耗過大、再無力維持那巨大的影像了。
群妖轟然叫好。在這一片聲浪的海洋當中,煞君卻輕笑了笑:“好了。”
她這兩字一落……
高天之上,那原本牢牢縛住通天君睚眥的鐵索忽然發出一連串尖銳的嗡鳴。仿佛本被它束縛的人在一瞬間擁有了無窮無儘的可怕力量,就要將其撐裂!
他身周的空氣也鼓蕩起來——烈風以他為中心往四麵八方狂嘯。那是因為通天君本人發力振動身體時所激起的風壓……
真正的通天君睚眥……醒過來了!
見此情景,那漫山遍野的聲浪漸漸歇止。終於能夠聽見道君笑起來——他並非放聲大笑。但笑聲裡自有一種冷酷,並無半分的喜悅:“哈哈哈。通天君,咱們這九弟可是在如今天下的眾多妖王麵前好生出了個風頭。真是大有本領。”
他說了這話,又在睚眥身上掃了一眼,再笑:“哈……連通天君也掙脫不開他這法寶麼?怪不得有些膽氣、敢壞咱們的好事!”
睚眥的確掙不開。
可掙不開,似也並不很在意,便停住了。
如今,這真正的通天君與李雲心在高空中相隔不過丈餘罷了——他就轉了臉,麵無表情地盯著李雲心看了一會兒,開口道:“九弟。既然僥幸未死,為何還要取死呢?”
此前他被李雲心束縛住,是一副垂頭喪氣、任由宰割的模樣。因而群妖也不將他放在眼裡,隻當他是要死了。可如今再蠢的家夥也從道君與通天君的對話中意識到……之前那個萎靡不振的“通天君”,似是假的呢!
亦能瞧得出,之前還在威風八麵的龍九,似乎中了他二哥與五哥的計!
哈……當真是一場大戲了!
既如此,他從前羅列的那些有關龍大、龍二的罪狀便也存疑了吧……這通天君睚眥實際上在群妖當中很有些威望。如今重露麵、再現出威風的氣勢來,某種敬畏之情便再一次從群妖心底浮現。因而隻過了一刻鐘的功夫……再無人聒噪了。
睚眥說了這麼一句,又低頭看看身上的鐵索、略抖一抖。
鐵索嘩啦啦地一陣響。
睚眥便重抬起頭,平靜地盯著李雲心:“解開它。本君饒你不死。”
李雲心看起來目瞪口呆。他直勾勾地瞧了睚眥好一會兒,才道:“你……怎麼會……不對,你、你——”
他略往後退了退,忽然厲喝道:“你還在我手上!還敢說饒我?!”
然而……幾乎人人都聽得出。他這一聲厲喝,裡麵似乎飽含了許多恐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