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影像搖了搖頭:“可我這一次,不是要害你。九公子,我的確是想要救你——如果你不相信這一點,在睚眥金宮裡的時候怎麼會求我?”
“相信?相信哪一點!?”九公子瞪圓了眼睛看他,“信你這人忠厚善良、到這時候——誆我將自己的真身縛在五十裡外——是為了救我!?”
李雲心的虛影站直了身子、歎一口氣:“是為了救你。”
九公子聽了他這話立即獰笑起來:“好好好,李雲心。本公子從前說你有趣,看來你如今還是很有趣——你倒和我說說,竟是為了要怎麼救我——反倒先把我縛住了?”
他此前奔逃出關元地穴的時候,腦袋少半邊、頭發也披散、神色也惶恐,瞧著狼狽又醜陋。但到這時候臉上現出猙獰的神色,且因著想起了前仇舊恨、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將身子高傲地挺起來,氣質便不同——雖然也是披頭散發,卻多了悲涼雄壯的意味。
“因為不這麼乾,你就更沒可能信我了。”李雲心平和地說,“在地穴裡和你說的是實話。但正是怕如今這模樣,才先把你捆住——這麼一來到了這時候,你是信我也要信,不信我也要信。若非如此啊……依著你的脾氣,我猜大概扭頭就要走——”
“走了一陣子東撞西撞,然後發現走投無路。到那時候你再想活,就是連我也沒辦法了。”
九公子眯起眼睛看著他:“我偏不信你、偏不聽你的,又怎麼樣?本公子死過一次,再死一次又如何?”
說了這話捏了捏手中的通明玉簡,忽然癲狂地笑起來:“啊……好好好,這東西叫通明玉簡……哈哈哈哈!今天我就將它給碎了,叫你的願望成空、叫你也嘗嘗——”
“彆用我的錯誤來懲罰你自己,九公子。”
——便是在他這樣大笑、瞧著似乎神智又要混沌起來的時候,李雲心忽然打斷他。麵目模糊的臉上看著卻是誠懇又鄭重的神色,忽然這樣沒頭沒腦地說。
這話叫悲憤的妖魔一愣、也停了手:“……你說什麼?”
“彆用我的錯誤,懲罰你自己。”李雲心的影像看著他的眼睛,“你在心裡知道,你是很想再信我這一次的。我從前做的事都是為了活——和今天的你一樣。但從前我沒得選,現在我想做一個好人。”
九公子的瞳孔惱怒地縮成一條細線:“又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你又想裝神弄鬼?!本公子偏不聽!”
可口中說著不聽,腳下似也沒什麼要走的意思。便瞧見這李雲心誠懇地看著他:“我知道你的心思——世上沒人比我懂你的心思了吧。”
“你我相處雖然不久,但我也知道你是少見的真性情的妖魔。你如果不是想要信我,在金宮的時候怎麼會有求於我呢。你現在這個樣子,隻是因為你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你在想什麼——九公子,我來告訴你。其實現在你更樂意相信我的確是想要救你、的確沒有再騙你。”
“但是你這樣想了,就越發想起我從前騙你的時候——因而你一口怨氣在心,一直想要出一出氣。”
“可是如今你這身子受了重傷、本尊又被我製住。我的人又在雲山,你斷然傷害不到我的。既然如此,你就總得找個法子傷害我一下——你的憤恨既然不能向外投射,於是就向內投射在自己的身上了。”
“你在想——知道我要救你、我為你焦急。既如此你就索性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不叫我如願,非要我悔恨從前騙了你、失掉你的信任不可——哪怕隻有一點點的悔恨也好,是不是?”
九公子瞪圓了眼睛:“什麼胡言亂——”
但李雲心並未被他打斷,仍自顧自地說:“……你便好比世俗間的那些孩子。唉……挨了父親母親的打,一氣之下上了吊、投了水、跳了樓。其實都是因為他們心裡憤怒怨恨……可能拿父親母親如何呢?於是怒意投射到自己的身上,變成自殘自輕——九公子……”
李雲心頓了頓,繼續說道:“在渭城的時候,你也是附在這身子上,同我豁達地告彆——告訴我不要墮了龍九的名頭【注1】。那時候你神智也還清醒……我本以為我們一笑泯恩仇了。可後來又在金宮瞧見你被囚禁的模樣……我便是鐵石心腸也要不忍的。”
“到如今,天下皆曉得龍九螭吻乃是個蓋世的妖魔。我想我的確不曾墮了你的名頭。也因此,更不想要我這心裡再留什麼遺憾。你送了我這妖身……我也想再送你一個身子,也算是彌補我虧欠了你的。所以說,九公子——”
“不要因為我從前對你犯過的錯來懲罰自己——至少你該比我們這位二哥過得更快意些。”
他說完這些話便沉默了,隻看著麵前的妖魔。
而妖魔便也沉默——嘴唇動了又動,好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候,關元地穴的方向忽然爆發出一連串絢爛的閃光——九公子從地穴裡驚慌地逃離,骸骨卻沒有改變方向。瞧如今的情勢,似是與什麼強力人物交手了——不過這兩具骸骨可以禁絕法術神通。想必所謂的“強力”人物也是要大感頭痛的。
這閃光與轟鳴聲打破了二人之間短暫的沉默——九公子負氣地悶哼一聲。再隔兩息的功夫才道:“你的話說得倒是漂亮——但難道你不也是為了叫我送給你這通明玉簡麼?!”
李雲心立即連連點頭道:“是是是——我是為了這玉簡的。”
九公子又哼一聲:“那我們隻是各取所需罷了——可談不上什麼交情不交情。且我告訴你——龍魂不滅你該是曉得的。倘若這一次你又搞什麼鬼……如今龍九子都在這場中。我便是當真拚了神識渙散,也絕要報仇的。”
李雲心輕歎一口氣:“自然。你開心就好的。”
九公子便又沉默一會兒。卻也忽然歎了口氣,語氣大為蕭索:“罷了。你如今威風得意。連大哥和二哥都敢算計……我能脅迫你什麼呢。怪隻怪我……唉。李雲心——”
他如今忽而慷慨、忽而憤恨、忽而消沉的模樣,倒的確像是個略微失了心智的魂魄。到這時候長籲短歎,看著又像是認命了——
“你為我準備的那身子是個什麼模樣?”
李雲心笑了笑:“是九公子從前的模樣。我化境時曾為我座下妖將畫出過一個身子,看著還很管用。如今我境界更高,或許可以為九公子畫一個真境的身子出來。”
九公子便愣了愣,瞪圓了眼睛:“真境?!你……如今倒是什麼境界了??”
李雲心略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說:“真境的巔峰。或可晉入玄境了。”
聽了他這話,九公子張了張嘴——良久沒有說出什麼話來。最後才又歎氣:“好、好、好……我初次見到你的時候是個春日裡的雷雨夜,唉。如今不過仲秋罷了……你竟要晉入玄境了。”
李雲心沒有言語。九公子半悲半喜地感慨了這麼一番,才道:“要高些。要比你高些。”
李雲心微微一愣,才曉得他在說什麼。笑了笑:“好。”
“眼睛要有神。”
李雲心再笑笑、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通明玉簡:“九公子的相貌乃是我所見最標致的了。還是不要大改的好。”
九公子才輕哼一聲:“你這倒是實話。那就罷了吧——這通明玉簡,這些零碎,我如何送給你?”
李雲心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我眼下在雲山裡,不能分身出來。隻要這玉簡就好。你從此地往雲山走,到了山下,把這東西擱在地上。我試一試這陣法——瞧瞧能不能操縱附近的氣機施一個神通,把它攝進來。”
九公子皺眉:“操縱氣機施展神通?”
“我試一試吧。”李雲心說,“你的身子成了,我再告訴你如何做。”
九公子略歎了口氣:“好。”
說完這個字身形一卷,直往雲山撲去。
李雲心的虛影兒同九公子說話的時候輕鬆自在。但他本人可一點兒都不自在。
該說是、自他逃出清河縣的縣獄之後,最手足無措的時候了。
——他此前發現,浮空山當中放置那枚“繭”的密室牆壁上,實際上刻印了這個世界的靈氣地圖。而那裡損壞了,這浮空山外的小雲山也會忠實地反映那傷害。就好比整個小雲山乃是那一間密室的投影【注2】。
而後又發現,這小雲山當中的土地上、靈氣亦有濃淡之彆、同樣暗合密室的牆壁上那一幅靈氣地形圖。這似乎意味著,整個現實世界又仿佛這小雲山的投影。
不曉得當初建造這密室、雲山的人心裡是如何想的、如此安排又有怎樣玄機——現實世界、小雲山、密室,便宛如三層套娃。每一層都可以對外麵更加廣闊的世界施加影響。
倘若這東西真是當初的天人建造的……大概他們隻需身處這小雲山裡、改變此處的地形地貌,就可以對外麵廣闊的現實世界造成影響了吧。
這……很像是畫道修到極高深處的手段——攝了天地之間的靈氣入畫。一旦畫成,在法卷上動筆,便會引起天地的大變。不同的是,如今這小雲山,影響的是整個世界。這……的確已經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做到的了吧。
但無論如何,他絕無可能一個人、在這樣短的時間裡弄清這些秘密。眼下他所知的倒是另一件事——
或許有人也畏懼這東西的威力,因而改變了這小雲山的地形地貌——以河流、起伏的山丘、密林,掩去了它原本的模樣。倘若不是李雲心此前被狄公帶入那間安置了“繭”的密室、看到牆壁上的靈氣地形圖,他也絕不會留意這小雲山當中的蹊蹺。
因而他所做的便是:通過操縱這小雲山當中的地貌、布局,來改變雲山之外廣闊大地之上的氣機。
整個小雲山,長寬數百裡,抵得上這世上的一個小些的州府。倘若他還有神通在,在這長寬數百裡的區域內移山填河並不是什麼難事。他如今可是真境的巔峰,想要將數以萬噸計的泥土掀翻上天,也不過是“略吃力些”的事情罷了。然而這小雲山當中偏禁製了絕大部分的神通,便是他可以喚出此前所收的那些陳豢留在石壁上的小人兒相助、也仿佛是世俗間的苦力——不過是力氣大了許多倍的苦力罷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或許是他並沒有將那間密室的牆壁上所繪的靈氣地形圖的全貌記下——當初隻無意地略瞧了幾眼。而後他催眠了自己回溯一遍,但清醒之後留下的印象也有限——僅限於對這關元地穴附近、雲山附近的記憶罷了。
但實際上……也算是足夠的吧。
譬如眼下——他站在一堆黃土上。
他初入小雲山的時候,遊魂所扮的蘇玉宋引他在浮空山下的密林中走、一直走到林中一天然樹屋處,而後他便在樹屋中盤桓了數日。
如今站立的便是那曾經樹屋的位置。
隻不過大樹早被數百的、由線條構成的小人兒伐倒、地麵也挖掘了數丈深,露出其下本來的麵目——乃是以不知名的堅硬金屬澆築的地麵。其上蝕刻了山川河流的模樣。在刻痕當中又有宛若水銀一般的液體流淌、有黑有白,似是象征了這天地間的陰陽二氣。
長寬不過數百裡的小雲山,便是整個中陸世界的縮微版。而這黑白兩色的流金、又模擬了現實世界靈氣流轉的真實模樣。便可知其上蝕刻的山川河流的線條有多麼的密集細微——便如他從前所料,山嶽同河流相互影響、同植被相互影響、又同村鎮相互影響,乃是極度複雜的綜合體係。而今他雖有密室當中那靈氣地形圖的印象,但真要對應到這些密密麻麻的線條當中、那些遊走不定的黑白流金當中,難度又豈是一句“難於登天”可以形容的。
他如今高高地站在土堆上,身上也沾著泥沙的印記、甚至發髻上還有幾片落葉。但這些都渾然不覺,隻緊皺眉頭、死盯著這土堆之下、被那些小人兒發掘出來的這一片金屬地麵看。
論大小,這一片重見天日的地麵不過隻是橫兩步、豎兩步罷了。但就在這麼小小的一片空間裡,卻正包含了半個漫卷山、半個業中平原、整個通天澤。
此前琴君依著白散人留下的陣法煉化這片戰場之上的亡魂。現實世界當中的氣機流轉,就在這片金屬的地麵上清晰地表現出來——外麵的氣機變化,那黑白二色流金便也變化。他正是站在這個土堆上——如同天神俯視大地,將琴君所操控的陣法看了個一清二楚。
而後在被煉化的妖力往琴君體內彙聚的時候,出手調轉這地麵上的二色流金。於是,仿有天神出手、撥動現實世界當中的山嶽大地——整片戰場之上的氣機都在頃刻間被改變了。
本該流入琴君體內的妖力忽然調轉,直往雲山當中彙集,那玄境巔峰的大妖魔、少龍主,立時遭到重創,被離帝一掌轟出了金血、昏死過去。
而琴君此前所見到天上的極光——正是李雲心在這小雲山內逆轉乾坤、引動天地氣機時,在現實世界當中所引發的異象!
再其後,他引兩具骸骨直往漫卷山中的關元地穴去,也是以同樣的手段直接改變了雲山之外的天地氣機。
照理說,他既曉得了如此逆天的法門,合該是舉世無敵、舉手投足之間便有偷天換日的威能了。隻怕是天人在上,也不過如此。倘若一直躲在小雲山裡不出、將這地麵統統掘開、再用上一年半載的功夫細細參詳,將世間各處的氣機都調換成他自己喜歡、設計成的模樣——到那時候世上的地氣皆為他所掌控,同神靈還有什麼區彆呢?
但隻可惜世間從沒有如此輕而易舉的美事。
李雲心出手壞了琴君的陣法、叫妖力重創了他、又引兩具骸骨去往關元地穴之後才意識到,這東西似乎不是這樣用的。
不是如他這樣子——蠻橫地以外力強行逆轉黑色二色的流金、達成自己的目的。他的做法極其簡單粗暴——直接用手指堵住那流金在刻痕當中的去路、或者將它們舀起來、填到彆處去。他如此做,雲山之外的世界氣機的確被短暫改變了。然而不過十幾息的功夫那流金便要重歸原位、他就又得手忙腳亂地調整一番。
因而曉得必是有什麼秘法——得通過什麼正確的法子才能叫它們流動的軌跡發生永久的變化、叫這天地之間的氣機產生永久的轉變。
他這念頭一起,也就想起了另一則。
——通明玉簡。
他少年的時候,聽李淳風和上官月為他傳道。那時候二人未傳他高深的道法,倒將他的根基打得極紮實——該是想著時日長久,還要細想到底要不要他踏進修行界。但後來二人身死了,他再沒了什麼師承。便如同一個學生——小學的時候根基打得極牢固。但一畢業便輟學,到了更高深些的領域,全得自學去了。
因而起初從陳豢留下的通明玉簡中學些粗淺的法門是極快的。然而隨著境界漸漲、到了修行高深處,他未經係統修習的弊病便顯露出來——看那玉簡當中內容的時候,許許多多的東西都似懂非懂。那陳豢隨意的一句“易證可得”,他都要皺眉思忖上半天卻不得其法。
並非他愚笨,而是壓根就沒什麼頭緒切入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常在閒時將玉簡取出來懶散地看。看來看去,對其中的某些東西是有印象的。
那陳豢在簡中所錄的隻言片語裡,偶爾會出現什麼“黑白精金二氣”、“咫尺天地流轉”之類的話。這些話,李雲心一瞧就不是她的語氣。而該是她從某處聽來的、自己似也不甚了了,便隨口錄下了。他之所以到如今還有印象,便是很少見那陳豢用這種隻屬於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語氣文縐縐地錄事。
直到他如今見到了這黑色的、白色的、如同水流一般的金屬。再見到了這將整個世界的靈力布局都蝕刻起來的鐵板……可不就是陳豢在通明玉簡中偶爾提到的、“黑白精金二氣”、“咫尺天地流轉”麼?!
陳豢此前必然聽說過這東西,隻是不曉得她清不清楚,這東西就在小雲山當中。
而那蘇玉宋與卓幕遮想要通明玉簡……又是不是為了這個?他們兩個曉得小雲山裡的這個天大的秘密麼?曆代的聖人曉得麼?
如果他們都不曉得——那共濟會的狄公……瞧他的模樣應該數次出入浮空山當中安置那枚“繭”的密室了——他們又知道麼?
而他們,又藏身在哪裡?自己眼下做的這些事、那些長老們又知不知道?
他的心裡有許多的疑問,亦有許多的擔憂忐忑。
如果換了旁人——此前剛在浮空山見了共濟會的長老、且險些被丟下殺死。到這時候怕是屁滾尿流地就要遠離此地了。可他的膽子偏是這樣大——不但不走,反而在這小雲山裡“大興土木”地搞事情,仿佛偏要給那群人看一般。
但直到如今,小雲山裡再未出現旁人。
似乎意味著……共濟會的長老們並未藏身在雲山上的麼?
然而這事,他一時也搞不清。這雲山上的秘密太多,即便是它真正的主人,似乎也無法一窺全貌的。他所能的唯有儘快取回那通明玉簡——倘若能從玉簡當中找到什麼竅門,或許今日會有更大的收獲。倘若沒有……
他料理了此間的事情之後,便該向東邊遠遁了。
然而將是“遠遁”——絕不會是如同以往一般,乃是“逃遁”。
這許許多多的念頭在心中轉了一遍之後,李雲心跳下黃土堆。他此前用這裡的黑白二色流金布置陣法、叫雲山之外的禁製籠住了整片戰場、又令自己的影像在百裡之外現形。
而今更是要做另一件事——
倒不是“操縱氣機施展神通、將通明玉簡收到雲山上”這樣的小把戲。
而是將那諸龍子、諸遊魂辛苦這一場所得來的甜蜜果實……儘為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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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詳見第二百三十八章,蓋世妖魔。
注2:詳見第五百五十章,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