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玉宋與卓幕遮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驚詫。也許……還有那麼一絲畏懼吧。
因為白雲心與紅娘子,此前是他們差遣枯蟬子捉來、被囚禁到雲山當中的。
蘇玉宋與卓幕遮都知道白雲心。
這真境的女妖在世間行走千年每每多生事端卻沒什麼人真去拿她,便是因為她的義父金鵬王。那金鵬王雖被封印可仍是太上境界的大妖,他的義女,也是不好亂動的。
還因為另一則——這白雲心時常上雲山來鬨事。
旁的妖魔對雲山避之不及,白雲心卻不同。乃是因為她的羽衣原本就在雲山。
傳說是千年前一個牛姓的道士偷取了她的羽衣令她不能再回金鵬王封印處,她才時常去討要,卻都無果。
至於那道士是誰、又為什麼偷,世間已少有人知道。
但蘇玉宋與卓幕遮一直曉得,白雲心在世間被稱為鶴妖、真境。可……這並非她的真實境界。
到今日終於親眼見了,才曉得原來她的真身不是鶴妖,而是一隻赤焰白凰。
這意味著……她尋回了自己的羽衣、回到了她的巔峰狀態——玄境!
白雲心的羽衣原本被帶出了雲山,輾轉流落到洞庭、洞庭君的手中。而後也曉得白雲心擄走了紅娘子,卻一直沒有彆的訊息,便意味著羽衣也不在紅娘子的身上。因而才放心地將二者捉回雲山……
想到此處蘇玉宋忍不住低聲道:“枯蟬子捉她們的時候使了手段?故意將她們送上雲山!?那麼此前觸動了小雲山禁製的……是她的麼?!”
一時間這倒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
但卓幕遮立即搖頭:“觸動禁製的該是太上境界的力量。玄境可做不到。我想他是被人放出來的——我們此前的猜測有誤。不是李雲心。而是——”
她抬頭往雲山上看了看:“他。”
蘇玉宋略一愣,曉得她說的是誰了。
遊魂口中的“他”和“她”,自是指被他們奪去了名字的書聖、劍聖。
必是有人幫了白雲心。且幫了她的那個人是太上的境界。除了被他們抹去神智困在浮空山中的蘇生,想不到第二個人。
但那書聖的劫身……神智當真被抹掉了麼!?
若真是書聖的劫身在空無一人的浮空山複蘇了……方才那火雨又是怎麼回事?難道書聖同長老們談和了麼?這可真是荒謬!
信息太多,可能性太多,時間——相對於他們從前在雲山裡的日子而言——也太緊迫。
蘇玉宋再一次感到頭痛與無奈。這種需要在千頭萬緒當中準確抓住關鍵點並迅速做出決策的能力,或許他從前也有。可是被雲山當中悠長的時間磨滅了。
因而他立即伸手往袖中一探,捏住一枚符籙。並指往符上畫了幾道,那符籙隨即自燃。
再略等了十幾息的功夫,他抬眼看卓幕遮:“狄公沒有回應……既然如此,事情不能再拖了。我且留在這裡防著妖魔再來。你領人回雲山去。如果狄公問起——”
“就說事出緊急。”卓幕遮低聲道,“如果他們還在的話。”
蘇玉宋點頭。而後看著她,略沉默一會兒才道:“你小心。”
卓幕遮因這三個字愣了愣。然後才點頭、轉身離去了。
還在雲山上的時候這兩個人大概想不到,會有一天如此叮囑吧。因為此刻對於兩個遊魂而言,的確算得上情勢難以預料。
隻是……離開了小雲山幾十個時辰罷了。
整個世界卻似乎突然變得陌生。那些遠辭雲山的幸存修士覺得一夜之間失去了容身之所,如今兩個偽聖似乎也有此感了。其實最擔心的不是雲山裡出現了什麼敵人——無論那敵人是李雲心還是書聖劫身。最擔心的是……
他們這些遊魂,也像他們算計那些修士一樣,被長老們算計了。
待卓幕遮與四個玄境、四個真境的遊魂也消失在遠處,蘇玉宋才輕出一口氣,一拂衣袖,要將那兩個殘缺不全的遊魂收入袖中。
他與卓幕遮穿的是皮囊,便有收納萬物的神通。那辛細柳不聽使喚,被他暫收入袖中。劉淩重傷幾死,也暫被他收入袖中。如今也打算將兩個殘魂收了。回雲山之後再煉化一段時日,大概也能救得回來。
這兩個毀於白雲心之手的殘魂在說了那麼一句清楚的話之後便團團地打轉,似是那一句話耗掉了不少力氣。
到這時候……才似乎又攢足了力量——便在蘇玉宋一抬手的功夫,又道——
“……剛打照麵的時候……我隻見是個白色身……影……疑心是李雲心……”
從他們說上一句話開始到如今,其實一共也未過多久。兩個遊魂因為白雲心重新得到羽衣這件事深思熟慮了許多,繼而做出決定。這期間不過十幾息的功夫罷了。
卻未想他們的話原還未說完,是在攢著力氣慢慢說的。
不過不論如何蘇玉宋都暫打算且行且看,便道:“此事不怪你們。不必再——”
但殘魂打斷他的話,仍道:“……就喝問一聲……可是李雲……心……”
他說到這裡,蘇玉宋便心中一動,將手放下了、皺眉:“然後呢?”
遊魂再攢了一會兒力氣,才道:“……那女妖就說……瞎、瞎了狗眼,要找李雲心……就往雲山去……他說不得……正和鹹魚快活呢……”
“……說了這話,似是又、又、又後悔了……才要將我們……”
蘇玉宋臉色一凜,低喝:“你沒聽錯?!”
可他這時候急了,殘魂倒說不出話了。呼呼地轉了一會兒就東倒西歪,像是一團風即將散了——這是靈力已經近乎枯竭,再沒法子言語了。
他這話,旁邊幾個遊魂也聽到了。一時間臉色都變了。
其實原本這些人不是很將李雲心放在眼裡。可此前見師兄師姐對此人如此忌憚,便曉得是個難纏的角色。到如今再聽了這話——
蘇玉宋的臉色變得鐵青:“他竟然真未死?!”
又走了一步:“如此說那劫身也是他們的計謀?!”
無論他是基於理由什麼做出這樣的猜測,這一次,都算是猜對了。
一想到此處,他立即抬手喝道:“都跟我回去!”
但這話音將落,熟悉的情景再一次出現——
遠處的地平線上,陡然爆發出一團炫目的光亮!
此前白雲心撲殺兩個真境遊魂的時候,光芒盛大無匹。一眼便瞧得出非得是玄境的修為奮力出擊,才能有如此的聲勢氣機。可如今再爆發出這樣的光亮,卻是比此前白雲心出手的時候更加輝煌燦爛。仿佛有一輪驕陽自地平線上升起,幾乎照亮了大半個雲山!
隻不過兩息的功夫,便又有攜著驚人暖意的狂風呼嘯而至。沿途的一切,無論樹木、枯草、岩石,都在這風中化為齏粉——隻一瞬間!
隨後才看到巨大的蘑菇雲升騰起來——其中還有濃重的火焰翻滾、有玄光閃爍、再有電蛇猛烈遊走,這駭人的力量……
非得是太上境界不可!
卓幕遮同人交手了!
之前見到白雲心出現,蘇玉宋的心中乃是驚詫。而今再見這更大的聲勢,心中卻是驚喜了——這意味著卓幕遮發現了李雲心,將他逮了個正著!
將巨石都化為齏粉的烈風,對於這群人來說卻不算什麼。一行人立時逆風電射而去、直奔那爭鬥處!
然而將起步,卻又見到另一道閃光。
難以言喻的閃光——仿佛是一百個太陽在那團巨大的、翻滾的火雲當中爆發出來。將整個天地都照亮、叫最最陰暗的角落都纖毫畢現。隨後……與那幾乎能將人震死的可怕轟鳴一同而來的,乃是滾滾的岩漿浪濤——
此前一次爆鳴,是掀起了衝擊波一般的塵霧。而這一次,掀起的則是數丈、數十丈深的土石。這些土石在可怕的力量麵前變成了水一般的流質,且又在眨眼之間被極端的高溫融化成岩漿。
一瞬間,原本平整堅實的地麵,變成了宛若李雲心在狹室當中所見的那岩漿海!
此前那一擊,蘇玉宋篤定乃是卓幕遮——因為他可以體察得到熟悉的氣機以及靈力。可如今這一擊——這難以想象的狂暴力量與完全陌生的氣機流轉……
是誰?!
這分明,比卓幕遮還強了數倍……幾乎等同於他們將皮囊、肉身同時穿上了!
此前心中的驚喜又在這一刻全化成了驚恐——這種程度的力量,恐怕卓幕遮也討不得好!而她帶去的那八個人……
倘若是八個正經的玄門修士,精研過神通道法,或許還有生機。可乃是八個遊魂——力量雖強但變通不足。再遇到這種壓倒性的狂暴力量突襲……怕是肉身都要交代了!
蘇玉宋心中大駭,但總算未昏了頭。
他斷喝一聲,叫他身邊餘下那些遊魂儘管往遠處躲了、才隻身再逆著可怕的火浪直衝過去——此前已經折了兩個。如今再折八個,這一共十個殘魂怕是要重新煉化上……
可今日,似乎他們的氣數真地也要儘了。他愈怕什麼,來的便是什麼!
此前那兩個遊魂能從白雲心的手中走脫,便是因為非得九霄雷霆火才能將他們擊散。可就在蘇玉宋心中這一念起的時候……
那鋪天蓋地的火浪當中、那宛若實質的火雲裡麵,忽然傳來連綿不絕的炸響!
那條條亮白色的、水桶一般粗細的電柱從雲裡直轟下來、密密麻麻、宛若自滔天火海當中陡然生出的一片森林……不是龍族的九霄雷霆火,還能是什麼?!
蘇玉宋睚眥欲裂,一時間覺得氣血全部衝上了頭頂、兩耳當中嗡嗡一片響、身子裡似有一團火焰要炸開!
如此聲勢的雷霆火,不消說那八個遊魂,便是連卓幕遮,也極有可能性命不保了!!
事到如今他還哪裡有心思去想什麼“內情”、“陰謀”、“大局”?心中無非就隻有卓幕遮了而已——在那無數道雷霆連綿不絕轟下的時候,卓幕遮的氣息陡然變得極弱極散,好似……
他連想都不敢再想下去,飛身直撲而上,口中發出悶雷一樣的聲響,同時生怕對方看不到自己,亦現出了百丈的金身:“李雲心!!你敢殺她我要你魂飛魄散你——你手下留人!!!”
他拚儘全力,撲至戰場便隻在一瞬間罷了!
金身的雙臂一揮,立即將那一堵宛若高牆一般的火雲撕開,又在身前嗡地生出一麵流光溢彩的禁製,將轟向他的天雷悉數攔下。但也隻阻攔了一瞬罷了。禁製隨即被轟碎,但蘇玉宋身子一震,便又催動靈力生出一層去。如此隻兩三息的功夫,那金身之上的玄光亮成一片,不曉得被轟碎多少層了!
那火雲一旦被他驅散,便露出其下一個深得可怕的巨坑來。坑中全是熔岩,發散著驚人的熱量,宛若一片湖泊!
到此時,隨卓幕遮前來的那八個遊魂的氣息已經完全散了。卓幕遮的氣息還在,但也屬氣若遊絲。這蘇玉宋再在岩漿湖上狂奔一通,才終於捕捉到極淡極淡的那麼一絲……正在前方。
再轟散一大片的火雲、電光、塵霧,才終於瞧見前方彌漫的火霧當中的一個人影——這人影的掌中,正捏著一團金燦燦、圓坨坨的光……可不正是卓幕遮的神魂麼!
已經被散儘了靈力、隻餘神智與記憶的神魂!
瞧那人正作勢要將這神識捏散,蘇玉宋立時狂叫:“李雲心你敢散了她從此之後我便追殺你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他口中如此厲喝,身子卻不敢再向前,生生止步了。
而今他與那人之間隔著濃重的火霧,那身影隻能影影綽綽地被他瞧見,並看不清麵目。
而兩人的身邊,則被濃重的、正旋轉著往天空之上升騰而去的火雲包裹。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燃燒,而他們三個是僅存的幸存者。
聽了他這一聲喝,那人影的手指便鬆了鬆。
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又過一會兒,那人才冷笑一聲,道:“哦?”
“你們這種人,也懂得愛的麼?”
蘇玉宋愣住了。
並不是……他預想的,李雲心的聲音。而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以為這是陳豢!但很快意識到,這聲音並不屬於她。這聲音他從前聽過、是熟悉的。
乃是……乃是……
人影忽然揮了揮手,驅散麵前的火霧。
乃是——紅娘子。
“既然你也懂愛,我來瞧瞧你懂多少。”如今的紅娘子、額上豎立一對燦爛角芒的紅娘子、臉頰邊生著細密金鱗的紅娘子,眯起了狹長的眼睛,盯著蘇玉宋,“你即刻自裁。我就放她活。你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