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 屠戮(1 / 1)

心魔 沁紙花青 2661 字 28天前

起初,並無人注意。

因為天上的火雨在成為火雨之前,更像是類似灰燼一樣的東西。此地乃是戰場,無論妖魔還是修士,都足可製造出極高的溫度與極猛烈的氣浪來。因此戰場當中的情形,甚至比李雲心那個時代的戰爭看起來還要“火熱”。

隨處可見熊熊燃燒的火焰,將周邊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都吞沒、化為塵埃,並用灼熱的氣流卷到天空之上去。

這些灰燼到了天空,再遇到大妖魔與高階修士爭鬥時候製造出的、更加猛烈的氣流。因而又被噴射下來。它們在天空中盤桓糾結,最終聚到一處,變成白色或灰色或黑色的餘燼,再如漫天大雪一般紛紛揚揚地下落、落到地麵上。

因而……如今雖是深秋,戰場之上卻如隆冬,下起了黑黑白白的“鵝毛大雪”。

而實際上場中的氣象更加詭異——各種神通所帶來的效果混雜到一起,形成施法者自己都未曾想過的奇怪變化。也由此,在方圓數十裡的土地上,引發了各種奇異的天象。

譬如此處因為極寒的掌力而飄起了雪,數百步之外卻又因一個大妖的神通而乾燥得皮膚都要裂開。可再往上,卻又是傾盆的大雨,在半空中化為過熱蒸氣。

因而當那些……黑色的斑點在半空中出現的時候,並沒有人注意到它們。

但俄頃,黑斑便“燃燒”起來。

並非黑斑本身在燃燒。更像是它與這片空間當中的極度駁雜的靈力起了某種神秘的反應,因而叫包裹著它們的靈力燃燒起來。

因而“火雨”在一瞬之間,突兀地出現在戰場之上、諸多妖魔與修行人的頭頂。

第一個發現了這些東西的妖魔並不在意。但從“不在意”到“驚恐”之間的轉變,大約隻花了十幾息的時間。

在這段時間裡——凡是被這火雨沾染上的,無論妖魔、修士;無論意境、玄境;無論正、邪,都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隻來得及、或者甚至未來得及,留下一聲戛然而止的慘叫。

數以十萬計的妖魔對陣數以萬計的修行人,不死不休一般地爭鬥了許多天,也隻是造成了十幾萬的死傷而已。

可就在這一瞬間——從蘇玉宋看到這火雨開始,到他與卓幕遮、身後的共濟會諸修驚慌地從高台上撤下為止,約莫一刻鐘的功夫,妖魔與修行人的損失便超過了五萬!

這是輕而易舉的、無差彆的殺戮。

在這世上從未出現過這種東西——無視一切的靈力、無視強橫的肉身。在它們麵前意境與玄境沒什麼差彆,血肉與金鐵也沒什麼差彆。好比一場盛宴正進行到酣暢淋處,便被蠻橫地打斷——這一場由妖魔與共濟會的遊魂們精心謀劃的屠殺,也被這更加可怕的屠殺蠻橫打斷了!

但這迅速且密集的火雨並未持續多久。

在一刻鐘之後,它們忽然消失。仿佛原本就是不小心跳進了虛空裡的、從某個可怕的地方來的“水漬”。而今在肆虐逞凶,幾乎撲殺了這戰場上的所有存在之後,陡然蒸發了。

可已經造成可怕後果。

如果一場大雨忽然在曠野裡傾盆而下,是沒什麼人可以避得開的。如今這火雨亦然。

原本雙方還要死鬥、還都想著戰局或有轉機。然而就在一刻鐘的時間裡,方圓數裡之內、地麵與天空之上的十幾萬妖魔、修士……便折損了十之八九!

此前這戰場上沸反盈天,每一腳踏下去,都能踩到爛泥一般的血肉。而如今場上變得空空蕩蕩,餘下的幸存者茫然又驚恐地站立著——數百步之內隻有自己一人。而不久前還擠在身邊的修士、妖魔……全不見了!

“這是……”蘇玉宋張口,話語阻塞在喉嚨裡吐不出來,“狄公說的……”

他不曉得這是不是狄公所說的、可以助他們剿滅妖魔的手段。如果是的話……

——眼下他的身前有一團奇怪的東西。這東西三息之前還屬於一個真境的大妖。那大妖極其凶悍,突得很前。原本快要將修士的陣線殺穿了。黑雨落下的時候,是以整個雲山為中心的,越往遠處越稀薄。而靠近雲山的內側,則一丁點兒都沒有——仿佛雲山將黑雨遮擋住了,投下一片“陰影”。

因而這妖魔見勢不妙,便往蘇玉宋一行人這邊突圍過來。

且他似乎認為,這是玄門的高階道士、尤其是蘇玉宋一行人搞出來的。極大的畏懼反倒催生了他的勇氣,因此這大妖在三息之前,幾乎衝到了蘇玉宋的麵前。

但就在那時候,身上沾上了一滴“火雨”。

彼時火雨已經慢慢淡去,可威力不減。這可怕的大妖魔的整個身子在頃刻之間變得扭曲起來。仿佛他身上的鎧甲、手中的金錘、渾身的毛發與其下堅逾金鐵的肌肉原本都是水做的。如今這水被攪動了……登時混成一團。

半個身子被吸了進去,然後……火雨陡然消失。

於是剩下的半個身子撲通一聲掉下來,正落在蘇玉宋的麵前。

倘若這便死了,也沒什麼駭人的。他們這些人,手上的人命還少的麼?

真正駭人的是,一時間還未死。鎧甲、兵器、,毛發、肉身,都融為一體,變成一個不大規則的橢圓。

肌肉裸露,可其中又有毛發——肌肉的纖維與毛發混在一起,仿佛是先被什麼力量細細地拆碎了,再一根根一絲絲地排列好。皮膚與鐵甲也混在一處,也像是那些鐵甲原本就長在皮膚上,其間點綴某些細小的骨骼,且以筋膜相連。

肺……裸露在外,一癟一癟地在呼吸。而肺上又嵌著一隻眼睛、咕嚕嚕地轉。這殘缺不全的、似是被天神惡意揉碎又重組了奇怪玩意兒凶狠地瞪著蘇玉宋、並且從肺中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這情景叫兩個遊魂與其後的諸人都震驚了——他們可不曉得有什麼術法,能在頃刻間將一個凶悍的真境大妖變成如此模樣。對於他們這些幾乎洞悉了這世間一切奧秘的人來說,未知的……豈不就是最恐懼的了麼!

“這是長老們的手段的麼……這是長老們的手段的麼……”蘇玉宋神經質般地將這兩句話又重複一遍,轉了臉看卓幕遮:“難怪他們敢叫雲山落下來、敢叫我們兩個出來!”

他原本還存了自立的心思。想倘若情況到了最壞的時候,或許可以收攏玄門殘存的力量,成為足以與長老們抗衡的另外一股勢力。但而今見到這樣的手段,他立即想起了曾在典籍中見過的記載來——

雲山向外放射出千萬道玄光,在周遭煮出了一片岩漿海!如今這樣的手段……又哪裡遜色於典籍當中所記載的了?!

倘若那些看起來膽小無比的長老們擁有這樣的力量……

怪不得可以將玄門的勢力都拋棄了!

但卓幕遮卻未接他的話。而是盯著那團仍活著的肉塊又看一會兒,才低聲道:“原來是這個意思。”

歎罷上前一步,將手掌略壓了壓。

於是那肉塊立即被無形的力量壓扁、在地上爆裂開來了——似乎還有一聲解脫似的歎息從肺裡擠出來。

蘇玉宋奇怪地看著她。

此刻的卓幕遮,表現出了迥異於他的鎮定。

此前雖是雙聖,然而在這世間男主外女主內——這兩個遊魂扮成偽聖亦是如此。蘇玉宋大多時候獨斷,卓幕遮則依著他的計謀行事,並不經常提出不同的看法。

可到了如今……蘇玉宋大驚失色了,卓幕遮卻表現得淡然。她甚至還抬腳再往前走了兩步、抬手往自己的雙眼上一拂。然後眯起眼睛向遠處眺望,低聲道:“還不止的。你看吧。”

此刻戰場中的幸存者所剩無幾。玄門修士還餘下千人,妖魔也不過數萬。隻是這數萬的妖魔都是些低階的妖兵妖將,原本頭腦都不甚靈活。再看到如此異變,早嚇得魂不附體——絕大多數都立即現出了真身,或者狂奔、或者遁地、後者高飛地遠去了。一時間雞飛狗跳煙塵滾滾,倒好似玄門打了大勝仗。

而餘下的千餘修士——同此前的數萬、數十萬相比誠然不多。但如果再收束到一處,也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人海。且遭遇大變,心思縝密、富於理智的修行人應對起來總比妖魔要迅速些。雖說這“迅速”也未能讓大多數人免於死亡的命運,可幸存下來的,也是以高階的修行人居多。

一刻鐘之前玄門兵敗如山倒。

一刻鐘之後,雙方兩敗俱傷。然而各自殘餘的幸存力量,卻發生了變化——玄門重新占據了絕對的優勢。

但如果再要這些修行人——這些幾乎都在化境以上的修行人——聽從兩位偽聖的號令,卻已經不可能了。這種可怕的、無差彆的殺傷,在他們的心中……除了天下雙聖,還有誰做得到呢?

再聯想到此前陣營當中的高階修士起了內訌、再看到如今偽聖一行人安安穩穩地站在後麵……再愚蠢的人,心裡也都有了雖難以置信、卻不得不信的念頭了。

蘇玉宋便依著卓幕遮所言看到了這些人。神色微微一凜:“我曉得的。一石二鳥的毒計——長老們做了這一手,餘下的這些人也視我們為仇寇。我們再想收攏自己的勢力已是不可能的了……唯有死心塌地跟著他們走。”

但卓幕遮輕輕搖頭:“說的不是這個。”

她再抬手往遠處一指:“你看。”

蘇玉宋微愣。但很快變了臉色,也在自己的眼上拂了一下子。

於是他看到了。

眼前是一片廣闊平原。在平時這片平原上該覆滿枯黃的荒草,但此前被修士與妖魔占滿,到如今,就隻餘滿地的血肉兵甲、野火黑煙了。

除了那些幸存的修行人之外,在蘇玉宋開了陰眼之後,還可以看到殘魂。

龍子發動這場戰爭,就是為了攫取殘魂的。

可如今……這片曠野之上,卻幾乎是空空蕩蕩的。

在此前的廝殺中,的確死掉不少修士與妖魔。但他們死了、呆滯片刻之後,或者恢複神智、或者因著神魂受損太重、本身修為低微,再成為渾渾噩噩的孤魂野鬼。但終究,還是會慢慢脫離戰場的。

戰場之上靈力噴湧,煞氣與殺機都極盛,即便沒什麼意識的鬼魂也會覺得本能地不適、遠遠避開。

因而此刻,在蘇玉宋所能看到的地平線處,的確有一群青蒙蒙、密密麻麻的遊魂——那些是在此前的殺戮當中產生的亡魂。

可是在剛才一刻鐘之內葬送數以十萬計的性命的這片戰場上……

卻是空空蕩蕩的。

死掉的那些修士、妖魔……他們的殘魂,都沒有留下來。而似乎同樣被那些火雨吸走了!

蘇玉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了。

這一擊,清剿了玄門的修士、妖魔。叫餘下的幸存者同他們反目,也杜絕了他們兩個自立門戶的可能。還……斷了妖魔將要將那些殘魂都收入囊中的念頭。

誰……有這樣的高明的手段的?

又過三息的時間蘇玉宋才猛地皺眉:“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瞪著卓幕遮:“你信麼?!”

卓幕遮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們與長老們相處了那樣久。若要說,其實他們各個都是目光如炬、心思深沉到能在我們麵前偽裝上幾千年、上萬年人的人物……除非你我都是豬狗的腦子。”

“所以我不信。”她輕聲道,且抬眼看蘇玉宋,“我不信,這是他們做的。至少,不信是他們的主意。”

兩個遊魂向來自詡智計無雙。也向來看不起那些共濟會的長老們。

雖說平日裡接洽的時候,長老們沉默寡言、姿態高高在上。可許許許多年過去,再沉默寡言的人也要偶爾說話、偶爾發表觀點的。因而兩個偽聖曉得了那是一群什麼人。

——不能說他們是蠢貨。甚至相對於這個世界的凡人而言,這些自稱天人轉世的長老們,實際上思維頗為靈活敏銳,都是很有見識的。

然而……也隻是相對於普通人而言。在真正以智謀見長的強者麵前,普通人、聰明人、很聰敏的人……都與蠢貨有什麼區彆呢。

那些長老,更像是一群偶然間得到了富貴權勢的凡人罷了——便如同世俗間那些不成器的公卿之子。

他們也自知自己令長老們感到忌憚。因此常年居住在小雲山,非得傳召,絕不踏上雲山之巔一步。也因此,才生出了自立的心思。

然而到了這時候……漫天的火雨,將他們此前經營的一切都毀了。

這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力量強大得無從抵抗,心思更是毒辣到極點。長老們或許可以擁有這樣的力量,然而……絕不該擁有這樣的心思!

蘇玉宋緊皺眉,咬了牙。

遠處那數千的修行人一時間似乎有些茫然,進退兩難。前方是妖魔,後方是他們已經無法再信任的聖人。本該立即撤離戰場的可是……

遠處,是祖庭雲山啊!

他們在猶疑,蘇玉宋也不理會他們。沉思片刻,低沉地說:“那麼……是陳豢?”

“陳豢當真未死?陳豢她……潛入雲山控製了長老們?此前小雲山的禁製被觸動了,就是陳豢做的麼?”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卓幕遮卻也是皺眉——似是在認真考量他的話。

然後才道:“但我們當年……是看著陳豢死的。且她這麼多年沒有消息,到如今在這個時候忽然跳出來,難道不覺得太牽強了麼。”

“且這件事,也不是她的行事風格吧。”

蘇玉宋默然,隨後點了點頭:“的確不是她的風格。倘若是她……豈會放過我們兩個。必是先叫狄公令我們也往戰場中去,然後一網打儘——那陳豢行事看起來雖然瘋癲,但骨子裡倒也也是小心謹慎。斷沒有將我們放過的道理。可是……難道當真是狄公——”

卓幕遮搖頭,且沉默地看著他,不說話。

蘇玉宋皺了皺眉:“你想說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卓幕遮慢慢地、猶疑不定地說,“你有沒有想過,那李雲心……是真地死了麼?”

蘇玉宋一愣:“你是說……”

“這樣的毒計,還有誰想得出?”卓幕遮看著他,“如果說有一個人既有這樣的見識,又不在乎修行人的性命、也不在乎妖魔的性命,且……能跑進雲山裡的,除了他,還能有誰?”

蘇玉宋瞪了眼:“荒謬!且不說我們眼看著他死了,便是說——他有什麼能力能脅迫得了狄……”

但說到這裡,他也頓住了。

李雲心是否真地死掉這件事,的確還有轉圜的餘地。畢竟……他曉得一兩種他們也不知曉的秘法——硬要如此牽強地解釋——也不是說不通。

但後麵的一點……

未必要去“控製”、“脅迫”長老們嗬。

李雲心那妖孽……花言巧語、蠱惑人心的本事,他們領教過數次了!那些長老們……倘若真地與他照了麵又沒有趕在他說話之前將其一掌劈死,十有八九要著了他的道、覺得他“識時務為俊傑”、“要投效他們”!

這個猜想,可比陳豢重現世間那個念頭要靠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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