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亦有兩人在談論李雲心——不是在雲山上,而是在黑塔上。
黑塔傾塌了一半,但餘下的半截仍有五十餘丈。五十餘丈……換做李雲心所在那個世界的概念的話,則是一百七十米——將近六十層的高樓。在這樣的高度向下看,妖兵妖將皆成螻蟻,廣闊的地勢儘收眼中,乃是一片汪洋水澤。
風雨已經收了。但此前短短幾個時辰當中,在這片土地上方所降下的風雨水……幾乎相當於整個業國一年的降雨量。因而如今往前看,已經看不到什麼土地、樹木。汪洋洪水一直淹到地平線的儘頭,妖兵妖將皆順水而行。有不擅水性的,便由現出了真身的巨大妖獸負載。有擅長水性的,更是如魚得水飛身向前,憑胸中的餘勇追擊那些落後的低階修士,又造成許多殺傷。
睚眥負手而立、眺望遠方。大袍被狂風吹拂得獵獵作響、背襯著鐵青色的天穹,竟彆有一番豪情萬丈的氣度。
“如此大勝,雲山的雙聖必然氣急敗壞。”他眯起眼睛,臉上看不到什麼表情,“看起來我們的那位九弟,處境要不妙了。再有三日的功夫……倘若他還不回來——少龍主,你那禁製……”
琴君站在他身邊。但身上的袍袖卻並不為風所動,隻靜靜地垂著:“我那禁製,就要抹掉他的肉身與魂魄了。唉——”
他淺淺地歎一口氣,如此遺憾的模樣竟比天下間絕大多數女子都更加動人心魄:“本是九個兄弟姐妹。倘若他真能如約回來、我們冰釋前嫌,一家人和和氣氣,該多好。可是如今哪……”
他轉眼向下看,蝶翼一般的睫毛低垂——看到的是坐在黑塔之下,那頭巨大的金角猙肩上的張正忠,“這人竟能找到我們,說出如何破解玄門至寶的法子。我看著這個人……就隻覺得他的身上有一股邪氣。我再細細一思量,總覺得熟悉。後來想,哎呀,可不就是九弟身上的那股氣麼。”
“咱們的九弟……知道的事情可不少。”他頓了頓,看睚眥,“且比你我都要強一些。”
睚眥挑了挑眉:“強一些?”
“不是說修為。甚至也不是手段。”琴君眯眼向前方看,抬手一指,“往後就是亂世了。天下大勢已變,我們就不能再如從前一樣隱居深山大澤當中,而要出世。可出世,就要同人打交道。但二弟,你未意識到麼?我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
“你知道木南居麼?該是聽說過。我也聽說過。可誰曉得九弟什麼時候,得了他們的助力呢。我們這位九弟,可不是從前的九弟——知道的事情遠比咱們多。此後亂世到了……誰能如魚得水左右逢源,還很難說呢。”
睚眥沉默一會兒,眉頭微皺:“這麼說,少龍主不打算殺他了。”
琴君一笑:“咦?我何時說要殺他了?隻要能回到我們身邊來——我高興欣慰來來不及,怎麼要殺他呢?”
睚眥眨了眨眼,不說了——像是他也分不清自己這位大哥的話是真是假。
琴君便再笑歎:“不過今天你既然是提起了……也罷。我們做哥哥的,也就瞧瞧小弟如今是個怎樣的光景了。”
說了這話,探出纖纖玉指在自己的額上一點,再一拉!
便仿佛是,將他的頭腦中的什麼東西拉出來了——許許多多模糊的光影被牽引成一條看似黏黏糊糊的線,最終離了他的額頭,聚集到指尖去。
琴君再將手腕轉了轉,那光影並便被繞成一圈一圈的圓,最終連成一片,竟成了個類似蘇玉宋那鏡符之類的玩意兒——可以見到李雲心的人了!
見了這情景,睚眥一愣。隨即低聲道:“少龍主……那裡可是雲山!有兩個太上的!倘若被他們覺察——”
琴君卻一笑:“太上?又如何。”
“太上?又如何”——這句話被琴君說出來的時候,也被李雲心聽到耳中去了。
因為就在琴君麵前的鏡像成形的那一刻,他與睚眥的身影便也一同出現在了囚禁李雲心的大屋中!
但現身的自然不是真人,而是虛像。且這虛像搖擺不定,仿佛隨時都會散去。可即便如此……也實實在在將李雲心嚇了一跳——其時他並沒有什麼事可做,隻能用自己鋒利的指甲拿一塊石頭做雕刻。如今隻雕了一半卻陡然聽見屋中還有人說話——
登時從竹榻上跳起來,轉頭看。
於是正看到他的兩位哥哥。
琴君的影像現身於此,卻先是皺了皺眉、往四下看看:“竟還有個禁製。啊……是這個模樣。”
又將眉頭舒展了:“我本以為雲山該是人間仙境、非常華麗的。可如今看,倒比我的四時宮還要簡樸些。比起二弟你的金碧輝煌宮麼……就更是——”
她這話還未感慨完,李雲心已從竹榻上跳起來,像見了親人一般大叫:“大哥二哥,我想你們想得好苦!快救我!”
他情真意切地呼喊出這句話,睚眥仍麵無表情,琴君倒是噗嗤一笑:“幾日不見,九弟怎麼變成這幅模樣了——說說看,到底因為什麼想念大哥、二哥了?”
李雲心便立即道:“二位哥哥有所不知——我來了這雲山之後,被那兩個老賊百般淩辱,要我投向玄門!我豈會做這種事?那兩個老賊便虛情假意地向我示好——一邊要將他們的愛女許配給我,另一邊,在我耳邊詆毀二位哥哥!說什麼少龍主非男非女……說什麼二哥有勇無謀——”
李雲心恨聲道:“呸!我當時就同他們翻了臉,隻道是寧死不屈——”
琴君便又笑了:“好九弟。暫不說這些事。我先告訴你一件喜事——我們已經將玄門的黑塔破了,此刻正往通天澤進軍。”
李雲心一聽又喜:“兩位哥哥是來救我的麼?!這麼說……我來雲山做的許多事,倒是幫上了大忙!”
琴君仍笑:“九弟的確是幫上了忙。卻不是在雲山幫的忙,而是在雲山之外——前幾日跑來一個張將軍,自稱離國浮遊軍偏將,和……木南居離國大掌櫃。九弟,可知道木南居?”
李雲心眼珠兒一轉,立即道:“自然知道!此事也是我吩咐的!”
琴君便看了看睚眥:“我就說,咱們的這位九弟比我們兩個都要強些。你瞧——千裡之外運籌帷幄,深入虎穴卻安然無恙,可當真是難得的人才了。”
李雲心立即苦了臉:“少龍主不要說笑了——我如今雖然無恙……但那兩個老賊卻說開戰之日要拿我祭旗。如今兩位哥哥神通廣大提前破了他們的陣地,隻怕……明天他們就要將我帶出雲山、當著二位哥哥的麵殺掉了!”
琴君一笑:“咦?那張將軍既是九弟派遣來助我們的,九弟又怎麼會算不到大戰要提前呢?”
李雲心被他問得無語,隻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了。
這時睚眥低咳一聲:“九弟。事到如今,二哥不同你說些沒用的話了。隻問你兩件事。你倘若細細地說了,二哥可以向少龍主求情——救你的性命。倘若事到如今你仍對哥哥們心有隔閡、不願坦誠相對,那麼二哥也無計可施,縱使心痛,亦無法保全你了。”
李雲心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立即點頭:“二哥請問——但凡九弟知道的,必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睚眥便看著他:“第一件——九弟是如何成了如今這螭吻龍身的?”
“第二件,我知道白散人死去的當夜,九弟曾與……我交談過。那一夜都說了些什麼?”
“我……隻是……”聽他問了這麼兩個問題,李雲心便猶豫了一會兒。
便是這麼一會兒的功夫,突然聽到另一個說道:“是啊。本座也想知道——你那日對我說的,你如何做了龍子的說辭,究竟是真是假。既然今日你的兩位哥哥也在——不如再說一遍吧。”
門簾一挑,蘇玉宋與卓幕遮進了門。
氣氛在一時間變得極詭異。妖魔與玄門正在交戰。可在這樣的時刻——雙方的實際指揮者……卻在這一室中會麵了!
眼見雙聖進了門,睚眥立即悶哼一聲。
可琴君神色如常,一揮大袖,將雙臂端莊地端在身前:“原來雙聖是這個模樣。我這做客人的冒昧上門,倒是唐突。但也不會唐突二位太久——想必我這九弟已對二位說了……我在他神魂中種下了禁製。”
“而今能有幸來此,便是因著激發了他神魂當中的禁製。但這禁製隻是個燈引罷了——燃燒的則是他的靈力。等靈力燃儘了,就該燒肉身、神魂了。因而,我與我這二弟也隻能如此見二位一麵而已。”
李雲心聽了這話,麵色立即變得極難看。他咬了咬牙:“少龍主……我來此……是為你辦事!”
琴君便笑了笑:“誰說不是呢。九弟——好好答了你二哥剛才的兩個問題,我就想法子救了你,如何?”
蘇玉宋聽了這些話,連聲冷笑起來:“妖魔、妖魔……到底是妖魔。果真是殘忍狡詐、冷酷無情!哼……李雲心。”
他冷冷地看著他:“此前我等你真心歸附三番兩次給了你機會,但你冥頑不靈。到如今的滋味如何?你這妖魔大哥、妖魔二哥,可並不想救你……倒也要你早死呢!哈,如今嘗到天地不應、走投無路、眾叛親離的滋味了麼?你這小人最喜歡挑撥離間——難道早沒有想過今日的報應麼?!”
似乎是本以為救星到了,如今卻發現“救星”實則是“殺星”、“催命鬼”——李雲心看著心灰意冷、縱有滿腔的怨恨卻無處發泄、更沒法子發泄,連身子都在發抖了。
但實際上則是——正如琴君所言,他的靈力正在被玄境巔峰大妖所施展的手段迅速消耗。隻一會兒的功夫便氣力不支、踉蹌後退兩步,跌倒在竹榻上。
琴君搖了搖頭,輕歎一口氣:“唉。看來九弟說的是真的——這些日子倒受了不少淩辱,氣力也不足了……靈力耗竭得這樣快。既如此……看著你是存了死誌。九弟——陣前見吧。”
說了這話一拂衣袖——兩個玄境大妖的身形立時消散了。
下一刻,站在黑塔之上的琴君,收斂笑容。
略想了想。
然後轉臉看睚眥,低聲道:“如今我放了心。雲山雙聖沒有救小九。他雖有許多話不說,但已不足為慮了。隻是……二弟,你有沒有發現——”
“雙聖不對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