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決然隻給予他有限的信任。但這王掌櫃也不急——隻在此後的行軍途中對他多多關照。像什麼軍情訊息,都先報給他,再報給趙勝。兩人之間的關係就逐漸親近起來,直到今日——
通告了他這樣一件大事,並且把一切都提前準備妥當了。
原來趙勝身邊那“忠心的仆從”,乃是木南居的什麼……“使喚人”。而仆從喚進來的四十刀斧手,也都是應決然黑刀軍中的精銳。趙勝設局殺他,實際上自己早在木南居的算計之中,想必到死也沒有弄清楚自己是如何死的。
這位捕頭出身的草莽英雄,也算一時的豪傑。隻可惜生逢時、又生不逢時。亦是令人唏噓。
經此事,應決然便再次將王掌櫃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一遍。然後道:“什麼意思?你問我李雲心為什麼要往蓉城走一遭——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還同我有關的麼?”
王掌櫃笑了笑。這時候,那仆從已經從兩人身邊走開,指揮那些刀斧手收屍。王掌櫃看他們一眼,又看應決然:“我知道應大俠對龍王這個人,並無什麼明確的概念——在應大俠心中龍王應當是個……有神通的人。同時好許諾,可又不常常踐諾。隻將身邊人當做棋子用,用罷就可能拋掉。譬如叫應大俠遷寨中人往渭城來這件事——”
“應大俠是經過了仔細思量賭上了身家性命才做了決定。豈知龍王並不將這事放在心上。將應大俠的人丟在路上就沒了蹤影……因而應大俠心中對他頗有不滿,可礙於眼下沒什麼好出路、那李雲心又的確不是好惹的角色,才沒法子說出口,是不是?”
應決然沉默了一會兒,悶哼一聲:“哼。我等……在他眼中,不過是……哼。他那般神仙人物,豈會將我們放在心上。我豈敢怨恨。”
王掌櫃便笑:“果然是有怨了。但應大俠且先聽我說一說——”
他搓了搓手,輕出一口氣,看應決然:“當日龍王之所以往蓉城來,是因為遇到了蓉城的妖修狼道人。”
“而那狼道人,不過是區區小妖,人形都未化全了。但從前與龍王打交道的人,或者是洞天的玄境高人,或者是湖中的玄境妖魔。修為低微些的,都是化境的人或妖。隨意哪一個放在某處,都是能夠坐鎮一方的角色。龍王見識了那樣多的人物,卻忽然對狼道人一個小妖起了興趣——”
“不但饒他的命,還隨他來了蓉城,逗留許久。這在我眼中,已是奇怪了。”
“但更奇怪的是……龍王對妖魔感興趣也就罷了。那趙勝——即便在世俗中也不算什麼出挑的人物,龍王卻接連兩次施展神通在他麵前顯聖,叫他興兵起事。他做這些……是為了什麼呢?”王掌櫃搖搖頭,“當時我一直暗中觀察,反複思索,卻如何也猜不到他的心思。隻覺得他是……沒什麼事情做,隨意亂走,走到這裡就停下來消磨時間了。”
“但又不然——那時候他的處境也並不樂觀,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忙……可偏在這裡花了許多心思。應大俠說,是為什麼呢?”
應決然的眉頭還是皺著的。可眨了眨眼,欲言又止。沉默一會兒,再搖頭:“不可能。”
王掌櫃嘻嘻笑起來:“什麼不可能?”
應決然便又沉默三息的時間,開口道:“你是想說,他沒來由地在蓉城逗留許久,其實是——想為我和劉公讚,尋一個去處,好叫我們安頓下來。這事……不可能。”
王掌櫃又笑:“隻是這樣單純的念頭,自然不可能。但我問應大俠——你從前在出雲山的黑寨堡聚攏了許多人,難道隻是因為看他們可憐,想要養活他們的麼?”
應決然一愣:“那是自然。他們——”
但王掌櫃打斷了他:“可天下可憐的人那樣多。出雲山附近的州縣裡難道沒有更多的貧苦人了麼?應大俠怎麼不將他們也都帶上出雲山?”
應決然皺眉:“出雲山本就貧瘠。千人的大寨子維係已經不易。帶更多的人——隻怕原本寨裡的老弱都要餓死了。何況吃飯的人再多……那些青壯也養不活他們了。你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王掌櫃微笑:“瞧。應大俠自己在做事的時候,都會考量一下子——這件事做了,對我有沒有好處。倘若這件事做了對彆人好,可自己都要葬送進去,聰明人是不會這麼乾的。應大俠能這樣想,難道龍王就不會這樣想麼?”
“便如應大俠不會專為了收容那些老弱而收容一樣,龍王也不會專為了給你們尋個去處而來此。必然是……在為你們打算好的同時,又能為自己做些事——這便好比應大俠在收容那些年輕人進寨子的同時,又希望他們可以做戰兵充實寨子裡的力量。其實都是一碼事。我這樣說,應大俠可能理解龍王、覺得‘可能’了?”
應決然的眉頭皺得更緊。思量好一陣子,才沉聲道:“就算是如此吧。那麼……”
說了這話他卻又停了。再過兩三息,長出一口氣抬眼看王掌櫃:“……當真如此?”
王掌櫃真誠地笑:“自然如此的。”
“唉。”這次應決然又歎氣了。可是氣息裡卻不是悲苦而是彆的……略有些如釋重負的味道,“也罷了。那麼你說說,龍王要我們接下來做什麼?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王掌櫃就又笑。或許是從前的職業習慣,他很愛笑。但他這笑卻並不叫人惱,反倒令人放鬆。他就笑著說:“龍王在蓉城逗留許多日子,為你們找去處是一則。另一則,就是我們如今要做的事了——打天下。”
“我剛才說你該做容王——我想龍王叫你來此,也有此意的。應大俠想一想,渭水龍王手中的乾將……卻跑到一個區區捕頭的手中做什麼大統領,難道這會是他的安排麼?他像是這種——叫自己麵上無光的人麼?”
“起初叫趙勝舉事,乃是因為趙勝是餘國人,在蓉城又有人脈。這種人舉事,是容易有許多追隨者的。倘若一個外鄉人跑來造反,人家不但不會追隨他,反要同仇敵愾的。”
“但如今容軍已經勢大,不再是舉事之初,靠什麼兄弟情感維係隊伍的日子了。如今依靠的,乃是權勢與榮華,應大俠本就有威望,此刻自立合情合理,沒什麼人會反對。而龍王想要應大俠做的……大概與他從前在渭城中做的如出一轍。應大俠想一想——他在巷中將你收伏的時候,渭城裡是個什麼光景?”
這一次應決然沒有想太久。他輕出一口氣:“我記得起。那時候……渭城裡有一個神龍教。教主便是他,聚攏了許多信眾。”
王掌櫃便沉聲道:“正是如此。這樣做有什麼用處,你不是修行人,不能與你細說。但譬如廟宇當中的神仙受人膜拜——龍王這樣的人被膜拜,也是會得到好處的。那時候,渭城裡有一個神龍教。而如今……倘若你得了餘國的天下,甚至以後天下大亂你得了更多的疆域——”
“便如如今餘國的劍宮一般,立一個國教,叫許許多多的百姓膜拜那渭水龍王,豈是什麼難事?這,便是他想要你做的。而之所以選擇餘國,也是因為這餘國曾有劍宮這類似國教一般的東西。餘國百姓早習慣了這種風俗,接受起旁的來,也不會太難。”
應決然聽了他這話,先愣,再沉默——他看著是有些失神的。
因為……
從前隻是一個“寨主”罷了。後來到餘國加入容軍,稀裡糊塗成了“容軍兵馬大統領”。這名號威風,可其實他自己並無什麼感覺的——一則容軍人數少,二則許多兵甲杖都不全,看著與農人也沒什麼分彆。三則,時間還是很短的——他並沒有足夠的時間來適應從“寨主”到“大統領”這個角色之間的轉變。
許多變化,在外人眼中看來是很明顯的。可是在當事人的感覺裡,卻很難有確切的體驗。
但如今……還沒有徹底習慣大統領這個角色的他,卻被告知要成為“容王”。成為容王……他知道要做什麼事——隻要繼續做現在的事就好了。
起兵,征戰,獲勝。一直殺到京都去。可到了京都如何,他還沒想好。
趙勝……認為他有“不臣之心”。但實際上直到今天殺死趙勝之前,他都並無那樣的想法。甚至於在想到“攻入京都之後怎麼辦”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會因為“總歸那時候是趙勝的事”這個念頭而覺得略鬆一口氣。
但此後,決定需要他來做。他從無造反的經驗,想到這裡已經覺得略有些忐忑。
可這還不算完——王掌櫃竟然又說什麼……“獲得了更大的疆域”——難道得了餘國還不算,還要殺出去的麼??
想到這裡他握了握刀柄:“更大的疆域……王掌櫃。你從前對我說,如今舉事要趁早、要一鼓作氣。因為擔心道統與劍宗的仙人乾涉。那麼所謂更大的疆域……”
王掌櫃便笑起來:“難道你還沒有意識到麼?亂世已經來了。我是指——真正的亂世。群魔亂舞、群雄並起的亂世;數十萬數百萬乃至上千萬人廝殺征戰的亂世;血流漂杵屍橫遍野天地都要被斬裂的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