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生臉上的笑容便凝固了。凝固的不隻有他的笑容,還有他的動作——本是慢慢傾倒、卻被李雲心抓住了雙臂,姿勢怪異。如今卻保持這個姿勢立在地上,宛若一尊雕像。然而到底臉上還是能動的——斜眼瞧見了兩位偽聖,臉上瞬間變幻了無數的神色,最終歎了一聲:“唉。”
這一歎卻不是因為彆的,而是此前他未對李雲心說的那件事——
在石道中李雲心問他,為何後來小雲山內神通被禁製了,他與畫聖爭鬥的時候還能使神通、能將那些小人兒鎮在石中。可那時候,他正處於後來被李雲心點破的妒忌之苦中,自然不想與他說。
沒想到如今……
原本被他認為絕不可能掌握這種手段的遊魂,竟然當真做到了——以他的肉身再次施展了這神通……以己之道還施己身,將他這劫身給生生鎮住了!
孽果……孽果呀!
今夜的偽聖,看著的確是蘇玉宋與卓幕遮的模樣。
蘇玉宋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但胡須修剪得整齊,五縷長髯飄飄蕩蕩,如絲綢錦緞一般柔滑。他的發白梳了道髻,鬢角額頭連一絲跳脫的亂發都沒有,就仿佛是畫出來的一般。他的麵上雖有皺紋,但那皺紋絲毫不顯衰老醜陋,反而像是刀劈斧斬一般,襯托出他沉穩的氣勢來。
卓幕遮更不消說。原本就是美麗的容貌,隻要略一裝扮便雍容華貴,大氣端莊。即便今夜兩人穿輕薄的便服而來,也仍不掩言談舉止之間的尊貴之氣。
可再瞧蘇生的話——
李雲心在酒鋪中初見他的時候,便是個醉鬼的模樣。發髻散亂,衣裳也鬆垮。雖說天生聖人劫身並不生汙垢,然而在他袖中經曆這麼多天、又遭遇剛才的爭鬥、奔跑、躲避,甚至垂死——隻瞧他的外表,已經算是很狼狽的了。
倒是李雲心仍舊是清爽俊朗——他這人身都是妖魔之身化出來的,隻心念一動,便是白衣飄飄、唇紅齒白的模樣,並不需多費心的。
因而這四人中……倒是從前神通最廣大的、貨真價實的書聖劫身瞧著最淒慘狼狽,而實情也的確如此。
蘇玉宋與卓幕遮不曉得在外頭埋伏了多久。如今進了門當頭鎮住蘇生,便向李雲心擺了擺手:“龍王不必驚慌。說了龍王是我們的貴客,就不會對貴客無禮。倒是……有勞龍王費心,終於助我們拿了這逃走的神魂來。”
蘇生斜了眼,看李雲心。
李雲心麵無表情地攤手:“不關我事。”
說話的功夫,兩位偽聖已走到屋中。那卓幕遮的目光隻在兩人身上略略地掃過去,便走到竹子桌旁坐下了——翻看桌子上的幾本冊子。這些冊子,乃是李雲心翻了出來卻未收走的。她隻看了幾眼便搖搖頭:“這些東西我早見了。如今你倒當了寶貝。”
她說了這話抬眼看李雲心:“真想要這些……怎麼不向細柳要去呢。那孩子傾心於你,你開口她沒有回絕的道理的。”
李雲心嘻嘻一笑:“憑本事偷來的東西用著才舒心嘛。二位沒有同感嗎?”
蘇玉宋的目光便也在冊上略作停留,看李雲心:“龍王……潛入浮空山,就是為了這些?龍王不是有通明玉簡的麼?難道其中沒有畫派的功法?”
李雲心又笑:“偏不告訴你。”
蘇玉宋便也笑了笑,像是對待一個淘氣的孩子:“也罷。我們的事,稍後再說。隻是——”
他轉眼看蘇生,卻像是在繼續對李雲心說話:“龍王在洞庭君山的時候,遇到一個自稱蘇翁的老者。這件事,檀量子回稟了我。檀量子……龍王該是熟悉的——便是當時在洞庭中的水妖李善。”【注1】
“哦。後來被昆吾子帶回了雲山。”李雲心答。
“所以那老者的神異之處,我們是曉得的。”蘇玉宋慢慢地說,“我們原本,在洞庭邊的州縣裡都培植了許多勢力。當然這些小事,我從前關注不到,都是其他人在辦。然而後來我聽說了龍王你在洞庭的事,便也就起了心思查一查。”
“便發覺……蘇翁、曾在洞庭邊的蘇家待了幾十年的蘇翁,原來還有另一個身份哪。哈——”他看著蘇生,“當年咱們贏了你的肉身,卻叫你的神魂走脫了。一千年來一直苦苦查找卻不得其果。到頭來呢……倒是借著李龍王的手找到了。”
“不過你那劫身很快應了劫。我也就隻能再耐心地等。可終究……已經得到一個線索。便是龍王你——”他又轉頭看李雲心,“聖人可不會隨便青睞什麼人。蘇翁能與你接觸……其後的劫身也就有更大的可能性再找到你。於是耐心地等啊等——等到我們又從某處得到消息,說原來書聖在人世間還有一個劫身的時候……便決定試一試了。”
蘇玉宋搓了搓手:“此前說借著金光子的手,送一套道器給龍王。”
“想的便是這件事——倘若,龍王與書聖其他的劫身還有交集,那便意味著龍王在書聖的心中也是重要角色、他絕不會放任你死去。那麼麵對金光子攜道器洶洶而來這樣的情景……書聖劫身還會不出手麼?”
“結果你果真收伏了道器。唉呀……也算沒有白費我的一片苦心。再到今夜——我與幕遮耐心地等了六天的功夫,龍王終於帶這位聖人來了浮空山上……哈,於我們而言,也是個大大的驚喜。倘若龍王沒有將聖人帶上雲山,我們的道器……可就送得虧了。”
“所以說——多謝龍王助力。”
他說了這些話之後,李雲心便不笑了——微微將眉頭皺起:“……你的意思是說,你……引我入套,引出了書聖的劫身?所以實際上我一直是……你的……餌?”
“龍王不要這樣說。”蘇玉宋皺眉,“我們對於龍王的友誼也是真切的。豈可妄自菲薄。”
但李雲心的眉頭皺得卻愈發緊了:“你們知道蘇翁在洞庭與我有接觸……於是推測這個劫身也可能同我有聯係。由此想要用我將他引上雲山……倘若他並不來呢?倘若我沒有帶他來呢?”
蘇玉宋溫和地笑起來:“這種問題,不該是龍王問的吧。你也是足智多謀的人,一定曉得任何計謀都斷無萬全、一定、必然的道理。龍王帶他上來隻是意外之喜。龍王不帶他來、或者帶了他來,他沒有想要大膽地往浮空山中走、沒被我們覺察——這也不過是,需要我們以後再多花些心思多費些力氣、繼續慢慢地找他罷了。並無礙大局。”
他又說了這些,李雲心便不說話了。
他的臉色極難看——似乎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被人用作了餌,直到事情終了才意識到中了計。且……設計他的這個人,似乎曾經與他多有交鋒。
自出那山村開始……共濟會的人似乎就已經在盯著自己了吧。
瞧見他如此罕見的頹喪模樣,卓幕遮倒是多向他看了幾眼。然後笑一笑、搖搖頭,繼續閒看她手中的冊子去了。
李雲心既沒了什麼言語,蘇玉宋便轉臉看蘇生:“所以說,我想要問問你——到底是什麼事叫聖人如此看重李雲心,竟然在他往雲山來的時候,叫你也憂心起了他的安危……偏要往這裡等著他、保他平安呢?”
他的這幾句話叫李雲心再一次愣了愣,下意識地轉臉看蘇生。
他是聰明人,豈會聽不出蘇玉宋所言何意呢?
分明是指……他此前在酒鋪中遇到蘇生,並非偶然。而更早些的時候在洞庭中遇到蘇翁,也非偶然。都是……這位前聖人有意同自己接觸罷了!
這一次,是這蘇生知道李雲心要往雲山去,擔憂他吃了虧,才製造一次“偶遇”,送他許多的便宜。
既從心裡生出了這樣的念頭,李雲心便又將前幾日的事情想了一通——
倘若……沒有蘇生在的話。或許與金光子爭鬥的時候就已經遭受重創,更難將那些聖人遺寶收入囊中。這樣的結果……也的確是在他自己原本預料之中的——殺死金光子,然後上雲山。
隻是倘若自己身受重創……雲山上這兩位偽聖還會這般對他以禮相待麼?而此前在場的枯蟬子,還會那麼輕易地將他放過麼?
李雲心張了張嘴、深吸一口氣,看蘇生。
被鎮壓的蘇生,同他不過是一步之遙罷了。但李雲心瞧他的眼神卻像是在看陌生人——或許……本該有些感激、熱切的情感因素。但此刻他的目光中不但沒有這些,反而稍微有些恐懼——恐懼又混雜了一些厭惡。你說不好那一是怎樣的一種眼神,隻知道李雲心這樣的眼神與蘇生的目光一接觸,便立即收了回去。
不但眼神收回去,就連身子也接連往後退了兩步、又被竹椅絆到,失魂落魄地坐上去了。
怔怔地瞧著竹地板,再不發一言。
那被定住的蘇生見他這樣子,便又歎息了一聲:“唉。”
李雲心坐下了,與卓幕遮隻隔了一張桌罷了。但他卻已經渾不在意。卓幕遮便瞧了瞧他,對蘇玉宋笑著說:“瞧瞧。這孩子叫你們戲弄成這個樣子……隻怕是心如死水了。唉……倒難怪的。我聽細柳說——”
邊說邊用餘光瞧李雲心:“他這人一向自詡智謀無雙,心氣也高。想來從前對我們也並不服氣,於是往雲山來了,打算險中求條活路,也好出一口被我們算計的惡氣。到如今……知道又被我們計算進去了、且……自己從前的許多手段原是因為有人暗中照看著才管用的,豈會不難過呢。”
但蘇玉宋寬容地笑了笑,像是個敦厚的長輩:“也是好事的。原本不是說,他是個煉成遊魂的好苗子麼。”
“可如今將聖人帶了來,這事也就用不著他了。從咱們這位聖人的口中問出了重塑六欲劫身的法子之後……這聖人的劫身煉成遊魂,豈不是絕佳的材料了麼。他麼……細柳既然愛慕他。稍後就問問他——可是服氣了。倘若服氣了,願意同咱們共舉大事,你我歡喜,細柳也會歡喜的。”
他們兩個旁若無人地決定了李雲心的命運,李雲心卻連半句言語都沒有。
蘇生這時候終於開了口:“嗬……怕是沒那麼容易!”
他一開口,蘇玉宋終於長出一口氣:“唉……你總算開了腔。我原先……未將你定住之前,隻怕你心裡恨著我、不說話的。其實呀……當年我為你侍書,在你身邊近百年。你也的確對我關照有加——是拿我當人看的——”
聽到此處,蘇生冷哼一聲:“人?當年我乃是太上境界,你便是一條狗,我看你也同人無異。你覺得我將你當作人,豈知我不是將你當作狗呢?”
蘇玉宋微微一愣,繼而笑起來,看卓幕遮:“你瞧瞧。聖人如今也會動氣,倒是叫我覺得親切了好多。我從前便想——我們將你奪了舍,你此後心裡一定是極恨我的。就很想瞧瞧從前冷漠無情的聖者恨人是個什麼樣子。到今天見著了,也算……不枉此生了呀。”
這兩個奪了聖人軀殼的遊魂,如今又將這身軀的原主人定住,在此侃侃而談,似乎一切儘在掌握之中。
如此情形……簡直相當於盜匪殺了人滿門又占據了宅子,後將唯一一個幸存者捉回這家中做奴仆——乃是極可怕的羞辱。
然而麵對這樣的羞辱,蘇生卻又冷笑:“小人得誌、猖狂一時罷了。你問我為何關注他?嘿嘿,乃是因為你們這些人,到最後說不好都要折在他的手裡!”
“道統與劍宗傳承五萬餘載,其間的波折、凶險,豈是你們這兩個孤魂野鬼所能想象的。便如今日這樣的危局,也不曉得經曆了多少回!你即便是竊居我的肉身一千年、再把持玄門一千年……相比漫長的曆史也不過是一瞬罷了。”
“你且……今日囂張。到了它日,你們一旦失勢——”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蘇玉宋忽然出聲,打斷蘇生的話。他臉上笑意愈盛,仿佛正在觀賞一場精彩的表演。又因為這表演極難得,因而無論說話還是做事都要慢慢來——慢慢來,才好細品其中美妙滋味,不叫過後回憶起的時候留下遺憾。
“到了今日這種境地……你竟還對李雲心寄予如此厚望。哎呀,叫本聖想一想……”蘇玉宋背起手,在地上踱步——仿佛是在沉思,“想一想……他明明已經落在了我們的掌心,為何你還能說出這種話呢?你……在憑恃什麼?”
他們在談論李雲心,李雲心仍不言語。仿佛……當真失去了鬥誌、心灰意冷了。
可卓幕遮此刻抬眼看他,蘇玉宋也將目光移到他身上。
一時間這室內極靜,連外麵的蟲鳴都顯得愈發清晰起來了。
如此過了半柱香的功夫,蘇玉宋踱到了李雲心麵前、停下。
他居高臨下地瞧著他,臉上的笑意慢慢冷了。
“難得遇到你這樣的聰明人,又很會演戲的。我其實很想多瞧一瞧。比如你眼下演的這灰心喪氣的模樣就很有趣、讓我想起了從前啊……雅瓊還小的時候,做了壞事。自以為很聰明,扮作無辜的模樣給我們看,卻不知我們早就看破了、隻是不說罷了。”
“但那時候她還是孩子。如今看到你……哈,渭水龍王李雲心再在我們麵前做這……小兒的心機,卻是滑稽多過可愛了。”蘇玉宋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也轉冷。
“李雲心。你在渭城的時候設計殺死龍九螭吻,而後以渭城為卷畫了你自己,又以渭城三十萬百姓的陽氣重塑你的神魔之身,成了如今的龍子。這事……以為能瞞得過全天下麼?”
他這話慢慢地、冷冷地說了,李雲心的身子終於僵了一下……將頭抬起了,也看著他。
但蘇玉宋的眼中沒什麼情感,隻有冷冽的光:“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瞞不過全天下。因而這一次,打算在這計謀被人看穿、徹底失掉價值之前,再好好地用一次。於是你——在野原林,又布下了一個更加廣闊的法陣。”
“然後你才往雲山上來。依仗你那法陣有恃無恐,不畏死亡。所行所為,隻是要在死前、儘可能多地得到些消息、得到些利益……然後再在我們的眼前死掉、借著戰場上無數的修士與妖魔魂魄,第二次重塑你的龍身……甚至晉入更高的境界,是不是?”
李雲心張了張嘴。
臉上先前那種心灰意冷的模樣全不見了。但取而代之的……卻是更加強烈的震驚與難以置信之色。
這種神色隻出現了一瞬間。
下一刻,他猛地抬起手,作勢便要往自己的額頭上劈!
但蘇玉宋動也不動,隻冷冷吐出兩句話:“那陣,已經被我們毀了,你如今想要死去借那陣遁逃?哼……隻怕你這一死,就是真的死了!”
李雲心的手停在額前。
手臂劇烈顫抖,似是猶豫到底要不要下手。然而三息之後……
他頹然歎一口氣,放下了。
身子也一同癱軟在椅上——
真真正正地癱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