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化境劍士的飛劍,性命相寄,淬煉幾十年。切開金石如同切開流水空氣,此刻卻停在他的手指中,動也不能動。
小劍嗡嗡作響、震顫了一陣子——那是難以置信地瞪圓了雙眼的空同子、在經曆了無以複加的驚詫之餘,做最後的努力、試圖將飛劍收回。
但李雲心挑了一下眉頭,抬起另一隻手,在飛劍上彈了一下子。
錚然一聲清響,亂顫的飛劍登時像一尾死掉的魚兒一樣,不動了。
它表麵的光芒迅速黯淡,很快變成一塊沉沉的死物。
一口鮮血從空同子的口中噴出,他再一次癱軟在地。可這一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剛才那輕描淡寫的一擊毀去了他飛劍上的靈氣——他的修為大損,肉身亦受重創,連站也站不穩了!
他直瞪著李雲心,嘶聲道:“你……怎麼回事……你……怎麼?!”
到這時候他終於意識到……這“混元子”,原來並不是什麼“畫師”,而是一個修為絕高、至少遠在自己之上的家夥!
此前他遇到了兩個鬼帝,心中便生出恐懼,隻想虛與委蛇求得活路。可眼下知曉了李雲心並不是什麼修為低微的畫師,心中卻是另一番情感——
他一向最忌諱彆人談及容貌。見到李雲心時候瞧他生得漂亮,便道空有一副皮囊罷了——可也隻是個凡人。而自己修大道將與天地同壽,豈是他能夠比肩的?
然而到此刻,飛劍被廢修為大損,可能連繼續修行都成奢望——卻發現這混元子不但生得漂亮,且……修為更在自己之上!
蒼天……何其不公呀!!
他再想到自己一路上對這個人冷嘲熱諷、都被這些離軍、慶軍看到了眼中去。到如今再瞧見這副光景——豈不是都將自己當成了笑柄?!那可惡的家夥,這一路上想必也是在故意看自己的笑話!
新仇舊恨湧上胸口,他心中羞憤交加,竟再也不顧什麼生死體麵。一手拄在地上,另一隻手忽然抬起來,指尖顫抖、指著那李雲心:“你——竟在一路羞辱貧道?!你、你、你……”
原本驚了馬、四處逃去的慶軍也瞧見這一幕,都與空同子一樣呆住了——隻曉得混元子是高人,可從未想過竟然高到這種地步,一擊就擊垮了那在他們眼中神通廣大的劍修麼!?
離軍也愣——於是一時間百多人都怔在山路上,隻瞧見、聽見空同子繼續道:“你……如今毀了我的修為、叫這些廢物們看到我如今的樣子……可是終於解了你一路的憤恨麼?!”
“你、你、你……你這個——”
他從前在兩個鬼帝麵前做出那種廢物模樣,其實一多半是故意做來看、示弱。因而雖然看著畏懼,卻還能侃侃而談。到如今曉得自己修為幾乎已經被廢了、且害他的還是這樣的一個人物,倒是當真連話都快說不出了——
他咬牙切齒地瞪著李雲心,曉得一會還要被對方折辱。那混賬隱忍了一路等的就是這一刻吧,簡直是——
而後,李雲心終於在馬上歎了口氣,隨手將那柄失去了光芒的小劍丟在地上——甫一落地,立時有一半插進了石中去。
接著跳下馬,隻用了三步便走到大青石上。
這三步,走得慶軍、離軍、乃至空同子都目瞪口呆——他那裡距青石何止百步遠。可他的步伐優雅從容,誰也看不明白是如何越過了這樣長的距離的!
他正停在空同子的身前。那空同子便咬牙切齒地瞪著他,隻等他低下頭,用或者得意或者高傲或者悲憫的神情同自己說話。然而……李雲心卻又走了一步,從他身邊掠過去了。
“難道呂兄不記得渭城裡的那個李雲心了麼。”李雲心微笑著看鄴帝呂正陽,“分開幾個月,一直不曉得你是怎樣了。到剛才瞧見你、知道你一切都好,我的心才落了地。”
空同子愣在原地——不是因為他稍有些印象的“李雲心”這個名字,而是……怎麼不理他?
當他……不存在的麼?!
於是在這漫卷山崖旁、孤鬆青石上,李雲心同兩位鬼帝立在一處。這兩位鬼帝,都是大妖。尤其那離帝更是凶名赫赫,無人不畏懼他。然而李雲心在他們的對麵,氣勢卻一點也不弱。
他身材修長,穿一身白衣。袍袖在秋風裡翻飛,好像一個隨時都會乘風而去的仙人——這情景看在那些剛才還要四散奔逃的慶軍眼中,竟叫他們一時間都有些癡了。早知道這位“混元子道長”生得漂亮瀟灑,可而今這漂亮瀟灑又襯上了如此強大的氣勢,震撼何止千百倍呢。
因這情景,紛紛止住腳步。有許多人是與丁敏、許謀逃在一處的。到這時候便猶疑著,問該怎麼辦。
因為如此四散逃命實在是下下策。且不說獨自在山中能不能避得過那些猛獸、那些妖兵的追捕。即便是避過了——出了漫卷山、到了通天澤附近的慶軍營盤,他們運送的紅土都丟了,也不好交差。
丁敏拄著刀,站在山崗上,皺眉盯著那青石上的白色身影,目瞪口呆。
不是沒想過這位道長其實是神通廣大的,隻是沒想過廣大到了這個地步——他又不蠢,瞧那空同子就模樣就已經曉得那兩個什麼鬼帝,是多麼可怕的家夥的。
可如今……他們這位自稱李雲心的混元子道長,竟就這麼站在他們的麵前,且看著還是早就熟識了一般——他……究竟是什麼人啊……
因而他深吸一口氣,低聲道:“……等等看吧。”
又想了想,但目光始終未從李雲心身上移開:“咱們剛才已經把馬都驚了。這趟差事是交不了了。咱們軍主又折了,這時候回大營,沒什麼好下場。或許他……還能救咱們一救。”
他對身後的軍士說完這些話,便聽到那大青石上、稱他們為“慶逆”的鬼王開口道:“李……雲心?”
聲音裡略有些疑惑,似是並不很確定。但隔了片刻,聲音篤定起來:“——李雲心!朕記起你了!”
鄴帝呂正陽也是鬼帝。但不同於離帝。他這鬼做得久,且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渾渾噩噩,因而更傷了神智。許多事情記得不是很牢靠,倒像是一個尤其健忘的老者。
但如今再見到李雲心、聽到他說了話,終於記起了這樣一個人來——正是這人,破了他那廢宮的封禁,叫他能夠重新擁有神智、有了今日的造化!
這事一記起來,當即放聲大笑,驚得石下的那些巨大猛獸都低聲嘶吼起來:“朕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人,到如今——你也成了妖魔,哈哈哈,咱們也算是同道中人了!”
一聽這話丁敏與許謀齊齊變了臉色——妖魔!?
狡詐殘暴的……妖魔麼?!
那空同子也變了臉色。但不是因為妖魔,而是因為終於也記起了“李雲心”這個名字——不正是被道統、劍宗捉拿的那妖魔麼?!
他竟被一個妖魔折辱了這樣久!
而今還匍匐在這妖魔的腳邊——天理正道何在?!
因而絕望愈發絕望,憤怒愈發憤怒——他猛地抬起頭向李雲心喝道:“原來是你!”
這四字一字一頓,牙咬切齒:“你這膽大包天的妖魔同我劍宗道統作對,前些日子更被我家掌門追殺得如同喪家之犬——僥幸逃得了性命,藏在這深山裡不敢露麵了麼?!”
“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可笑、可悲、可歎呀!”空同子的聲音越發激昂,竟笑出了一兩分悲壯氣來,“縮頭縮尾如今隻敢同我這樣修為低微之輩同行了——如此一想我倒是釋然……我以區區化境的修為,卻同你這真境的妖魔周旋了足足一日!如今落在你們這三個妖魔的手上……死掉了,也算轟轟烈烈!”
先前他還想要在兩個鬼帝麵前周旋,可如今想起了這李雲心來,就曉得是很出名的“殘忍狡詐”,因此自知絕不能活了。既然有了死誌,倒是可以儘情抒懷——這番話喝出口,隻覺得自己血脈賁張、慷慨激昂,再不畏懼什麼妖魔了!
他說完了這些,對李雲心怒目而視。雖仍舊癱坐在地上,可腰杆卻挺得筆直,好似一根紮在岩石上的釘子。
那些離國慶國軍人聽他說了這些,心中也慢慢地更加明了了——原來這所謂的道長混元子竟是個大妖魔,且正被劍宗道統捉拿。此前混在人群中……是為了掩人耳目的麼?!
丁敏同許謀對視一眼,麵麵相覷,已不曉得該說什麼好了。
於是,李雲心輕輕歎了口氣。
“做妖魔倒是痛快了些,但麻煩也不少。”他對鄴帝呂正陽搖搖頭,“你我分彆之後我又聽說了你的消息——你為了回護我的人,與琅琊洞天的道士們爭鬥起來。我那時候擔心你身死魂滅,還遺憾了好一陣子。到如今——”
他又向離帝一拱手:“自然也聽說過離國皇帝一朝得道修為直逼太上的大名——如今二位鬼帝在這裡,是要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