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兩個字?真黑?”女子斜倚在一張舒適柔軟的躺椅上,脂玉雕琢而成一般的指尖,慢慢在身旁小幾上所擺放的果盤中、那色彩鮮豔的各色瓜果上劃過。
然後撚起一枚飽滿的紅果送到嘴邊,用貝齒輕輕咬開。
昏黃的火燭光將她的紅唇與紅果映成一色,像是嬌豔得要滴出血來。
凃墨低頭站在房門口,後背抵著關上的門,盯著自己的腳尖:“還有些……彆的字。隻是怕擾了主人的清聽……”
“說出來。”
女子用左臂將自己的上半身撐起。於是渾圓雪白的肩頭與平直的鎖骨在紗衣之下若隱若現,甚至還露出更下方一抹驚心動魄的圓弧。在這安靜而溫暖的室內,凃墨聽到了柔軟衣料摩擦時的沙沙聲。他可以想象得到——那衣料之下該是多麼美好的軀體。
但這個念頭剛從心底生出來,就被他立即掐滅了。他為自己生出這個念頭感到羞愧。這令他的喘息重了些——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作為對自己懲罰,隨後嘗到了嘴裡的血腥味。
然後他控製自己的呼吸,儘量平靜地、低聲地說道:“他說的是……真他媽黑。”
女子沉默一小會兒,噗嗤一聲笑起來。便從躺椅上坐起,像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女孩一般並攏著腳、兩隻手乖乖地放在椅上:“是的。這才是他該說的話。”
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來。
於是伸手拿起果盤裡一隻剝了一半的石榴,略略側臉去撿石榴籽,滿頭青絲如瀑一般在臉側傾瀉下來。撿了三四個,隨手丟在桌上,像是自言自語:“所以他還盯著那凳角?”
凃墨略等了一會兒,確定女子是在對他說。於是又將頭低了低:“是。但屬下不明白……”
“噯。”女子軟軟地歎口氣,吐氣如蘭,“你能明白的話,也就不會殺那人了。”
冷汗立時從凃墨的額頭上滲出來。他覺得胸口發悶、心咚咚地跳。他覺得自己脊背上滲出了汗——又熱又癢,還像是有無數根細小的針在紮。
做錯了……做錯了?他在心裡飛快地說,為什麼?哪裡錯了?啊……她對我失望了,啊……
“請主人明示。”他硬邦邦地從嘴裡吐出這幾個字來。但隨即覺得自己的口氣太生硬,忙補充,“……好叫屬下儘力補救。”
“倒是沒什麼好補救的。”女子,或者說清水道人,或者說木南居主人,眯起眼睛想了想。於是這叫她憑添了三分的嫵媚,“不過也同你說一說。下回你再去見他,就不要再犯一樣的錯。”
下回。這個詞叫凃墨的心中忽然湧出一陣難以遏製的狂喜。
她……還沒有對我完全失望。他在心裡飛快地對自己說。於是屏息:“是。”
清水道人放下了那石榴,站起身。赤腳在屋內厚重柔軟的地毯上慢慢走,像是在芳草地上散步:“他和你進了酒鋪,掰開身下凳子的一角,施了障眼法變作金子交給小二付酒錢,是不是?”
“是。”
“然後他不吃不喝。”女子微笑了笑,“秋天的晚上天這樣涼,他呢,你我都知道,是個好吃的人。所以你才邀他去酒鋪,為的是叫他放鬆些,對不對?”
“……對。”
“那麼沒有想一想,用施了障眼法兒的木頭付賬和不喝不喝這件事之間有什麼關係麼?”
凃墨愣住了。他飛快地眨了好一會兒眼,才難以置信地說:“主人是說他……不願意吃,實際上沒有用真金白銀付過賬的酒菜?”
“你覺得呢?”
凃墨又愣了一會兒,喃喃道:“但他是李雲心啊……他從前做的事……”
“嗯。你想的是有道理的。”清水道人溫柔地應了聲,“他是妖魔,害起人來也毫不手軟,殺人更沒什麼慈悲的心思。你覺得疑惑是理所應當的。”
“但,你也該清楚。窮凶極惡的匪徒有可能是孝順的兒子。馬賊為幾兩銀子滅了人滿門也有可能憐惜馬蹄下的陌生女娃娃。凃墨——壞人不會是徹頭徹尾的壞。好人也不會是地地道道的好。有些壞人在也是有自己的原則的。”她笑了笑,“而且他也算不得是壞人。隻算是個精明人罷了。他有自己的某些原則和小偏執。”
凃墨又想了好一會兒,茫然地“啊”了一聲。
實際上……還不是很能理解。
“你不是很能理解。”清水道人低歎了口氣,“倒不怪你。你生在這樣的時候。接觸的人不算多,眼界算不得開闊。他的情感,這世界的大多數人都是難以體察得到的。”
凃墨將頭低得更低了。
“所以,如果當時你理解了他的這個想法,就會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他的私情很重。但不是兒女私情的私情。”清水道人無聲無息地走到屋子另一側的桌邊,拾起桌上隔著的銀釵,湊近燭台上的火光挑了挑燈花兒。
“然後你將那小二殺死了。”她輕輕搖頭,“這倒也不怪你吧。你們的是非善惡觀,還是很樸素的。你覺得你所做的事情是為了天下的未來、蒼生。所以就犧牲了眼前這個小小的人兒。你也沒什麼心理負擔……你倒是個聰明人,隻是眼界所限,思考得少,也接觸不到更……進步些的……”
說到這個詞兒她莫名其妙地低笑了一聲。然後繼續說下去:“更進步些的、文明些的、那李雲心可能不接受卻習以為常的觀點。”
凃墨更不做聲了。
看他這樣子,清水道人抬手輕輕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哦,你聽得越糊塗了。”
“那麼這樣說吧——”
“李雲心覺得妖魔不把人當人看。覺得道統劍宗也不把人當人看。還覺得共濟會也不把人當人看。如今再看到你——口中說著為了天下蒼生、殺起人卻毫不手軟,自然是覺得木南居也不把人當人看了。”
“所以說……天下之間所謂的‘主宰’、‘正道’們,都不將人當人看——這世道該有多黑呢?”
“啊……”凃墨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他聽懂了。
“所以不要再這樣殺人了。”清水道人轉臉看他,“信仰堅定是好事。但以信仰之名去行不義之事,豈不成了邪教麼?”
凃墨躬身,一拜到底:“謹遵主人教誨。”
然而清水道人沒有叫他起身。隻叫他那樣拜著,將銀釵重擱回桌上。
“不過他不肯要我們幫,卻也不怪你的。不論你做得多小心,隻要他存了那個心思,就還會是走的。”
“這個李雲心呀……驕傲得很哪。”她笑著搖搖頭,像是對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氣少年感到無奈——實際上隻論年紀的話,李雲心在這世上一共也隻活了十六個年頭,算是正正經經的少年。
“但在這種時候驕傲,倒算是任性了。”她又想了想,像是自言自語,“他覺得能憑借自己的能力成事……在這種情勢下。唉……隻怕不死掉,也要輸得很慘。”
於濛保持著拜下去的姿勢,艱難地說:“屬下……明日就再去找他……將功補過——”
“不必。”清水道人伸直胳膊、背起手,走了兩步,“該叫他認清現實了。該叫他嘗一嘗一敗塗地的滋味。”
“這一次我們雪中送炭,他不想要。那麼等他那時候,再雪中送炭吧。那時,就是當真救他的命了,他總會要的。至於現在嘛。”
“給他的廟開光去。”清水道人眨眨眼,“咱們說助他收伏渭水,那麼這些廟宇就也在那個協議裡。他要利益分明,我們也要利益分明。”
“然後……我才好慢慢看戲。噫……瞧瞧他的驕傲怎麼在困境裡被慢慢消磨掉,想一想,倒也是很好玩的事情。”
清水道人的臉上露出惡作劇一般的笑:“想同我做勢均力敵的盟友呢。他還真是個想象力豐富的孩子。”
……
……
李雲心回到他和於濛寄宿的客棧中的時候,裡外的燈火差不多都熄了。兩個夥計伴著一盞小油燈縮在角落裡守夜,但神色很緊張,看著今夜是要無眠的了。
因而他並沒有現身形。而是略費了些如今對他而言很珍貴的妖力,化作陰神之身穿門而過了。
他們的房間在三樓,臨著小石山一側的懸崖。隻有這麼四間上房,被於濛全包了。
李雲心像一陣風一般到了三樓的走廊裡時,正看見於濛端了一支蠟燭,往他那房間裡瞧。
他就在於濛身後現了身,陰測測地低聲問:“看什麼?”
在這樣一個夜裡身後忽然出現這樣的聲音,於濛的手微微一抖,燭火就一陣搖晃。隨後才轉臉看見李雲心。
他輕出一口氣:“我來問你,接下來的幾天做什麼打算。”
隱約聽見住在樓下的客人踩著樓板的咯吱聲、咳嗽吐痰聲,李雲心便推開門:“裡麵說吧。”
這時代,即便是好些的客棧隔音也好不到哪裡去——建成三樓多為木質,以他從前那個世界的標準,簡直就是隔了一層窗戶紙而已。
兩人進了門,李雲心便淩空隨手畫了一個橢圓,一個半圓,再添一條線。
於是一盞小油燈當的一聲落在桌麵上、嗡嗡轉了兩圈,亮起來。他畫出來的這油燈光比於濛手中的蠟燭光亮得多且沒油煙,刹時將屋子裡照得如同白晝。
於濛看看手中的蠟燭,便吹滅了。然後微微皺眉:“你……還是不要動用妖力的好。你是陰神。一旦妖力耗儘了,要跌落境界的。”
李雲心隻笑了笑,走到床前,也沒有鋪被褥、盤坐上去。這個模樣,看著竟然是要打算吐納調息了。
於濛就坐到桌前,想了想:“並不是要催促你。我也知道你用化虛為實的手段,是要消耗極多的妖力的。但我並不要為她們求什麼神通廣大的身體,隻消是個強健的普通人便可。”
“因此問你接下來幾天作何打算。眼下……妖魔和玄門的人都到了小石城附近。大概業國很快就會成為天下戰場。依我之見眼下最穩妥明智的法子,就是我們找一處避世之地。你好好調息、恢複你的妖力,再從長計議。那麼明天,我覺得——”
“明天我到我二哥那裡走一趟。”李雲心閉眼、五心朝天,輕聲道。
於濛愣住了。李雲心說這話,就好像他那二哥住在他隔壁、且溫和善良一般——說得隨意輕鬆極了。
“怎麼改了主意?”他皺眉,“你應該清楚你如今的狀況——再去見了你那二哥,是什麼下場。想要送羊入虎口麼?”
李雲心微微揚起嘴角,算是一個微笑。仍閉著眼:“明天的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也許一兩個時辰之後的我也不是如今的我了。”
他說了這啞謎一般的話,又平心靜氣地調息起來。
於濛想了想,站起身:“你是說到了明天,你的妖力會恢複。”
“一些。”李雲心說。
“你在外麵想了一個晚上……想到了法子?”於濛口氣聽起來有些驚詫。
——實際上任誰聽到這個消息都會覺得驚詫。真境的妖魔,重傷妖力幾乎耗儘,卻說能在一夜之間恢複。倘若不是了解李雲心,他會覺得李雲心已經瘋癲了。
“是想了一個法子。”李雲心淡淡地說,“但我那個法子,需要的時間更多,要經曆的波折也更多,且相當冒險。但今夜,有人送了我一樁好事來。”
然後他將那樁“好事”,撿能給於濛說的,細說了一遍。
於濛皺起眉,想了一會兒:“你是說——”
“你回絕了這件事。但到了如今又覺得,他們必然還會為你在渭水的龍王廟開光、好助你恢複妖力。於是你就放棄了你自己之前所想的辦法、打算就用這個更便捷的法子了。”
“嗯。可以這樣理解。”
“既然現在也是接受了……之前何必拒絕呢?”
李雲心笑了笑:“拒絕是態度問題……原則問題。至於接受,是因為我不是死腦筋。”
“……這種事你竟然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於濛沉默了一陣子,“好吧。那麼就是說這隻是你的推測。而你基於這個推測,對我說明天要去會會你那二哥。然而沒有想過,萬一你的推測是錯誤的怎麼辦呢?譬如說那木南居的主人一氣之下,將你的渭水也拿走了?”
“應該不會錯的吧。”李雲心聳聳肩,“我覺得我猜得到她的想法——你得讓我靜一靜。我得騰空雪山氣海。萬一一會兒給我開了光願力湧進來,傷了我的經絡可就麻煩了。”
或許是因為那兩個姑娘的事,於濛稍稍急躁起來。他皺眉:“我是說,萬一——你猜錯了她的心思,你總該有第二個章程。眼下不是冒險的時候……”
李雲心忽然睜開了眼。
於是於濛的話停住了。他看到了李雲心眼眸中一閃而過的金光。
而這個房間,也在這一瞬間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仿佛有什麼無形的力量,自極遠極遠處……從窗戶的縫隙裡鑽進來、從門板中鑽進來、甚至從地毯下冒出來。然後,彙入李雲心的身體當中。
於濛有了某種感覺。如果說這幾天的李雲心,是一隻外表看著還好,但內裡實則空空的罐子,那麼到了這時候——則有千絲萬縷的細小水流,正在往他這罐中彙聚了。
他微微張開嘴:“你……”
李雲心平靜地笑起來:“我說過。我想我了解她的想法。她也了解我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