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君。”李雲心皺起眉、低低地出了一口氣,將身子縮回亭中。
竟然真的死了麼?
——在洞庭君山的時候,劉老道曾說探聽到了這個消息。但那時候他認為是謠言。
他略施展了神通,聽見睚眥隱隱約約地說了那些話。可並不敢再探得仔細些——因為有可能被覺察。
於濛看到了他神色的變化:“他們在說什麼?”
李雲心又往後退了一步去:“洞庭君被真龍殺死了。真龍要向道統和劍宗開戰。”
說完又皺眉在亭中踱了兩步,低聲自言自語:“說不通。”
於濛便略微探出身子看看山下的情景,轉頭看他:“妖魔和玄門早晚有一戰。有什麼說不通的呢?”
李雲心看了看他,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將心裡的事說給他聽。最終還是開了口:“你知道我為什麼此刻不跑下去,反而要藏起來麼?”
“因為山下是我‘二哥’。”
說了這兩句,又沉思一會兒,仿佛是在整理極其紛亂複雜的線索。再過半柱香的時間才又道:“洞庭君出洞庭之前對我說,睚眥拿了神龍令來取龍魂,意味著真龍出了事——他和真龍早有約定。他要打破禁止出洞庭,並不需要彆的什麼人來救。他懷疑是有人假借真龍的名義,叫睚眥來私取龍魂。”
而後又沉默一陣子,在亭中走了兩個來回:“然後不多時,我就又見到了真龍。”
“但我可以確定,我見到的真龍並不想這麼乾——至少不想這麼快就這麼乾——向玄門開戰。”李雲心眉頭緊鎖,“她在擔心龍子們。相比這個天下道統劍宗的力量,她更擔心的是龍子們。”
“當初她將自己的力量分化出去,好叫龍子們鎮守天下。但現在龍子們漸漸成了氣候,真龍擔心龍子會反噬她。”
“所以她更想要先解決和龍子之間的矛盾……攘外安內……她選的是安內。她甚至可以拉攏我……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叫她這麼急。”
於濛“嗯”了一聲:“這不正是理由麼?在自己還有威懾力的時候叫龍子們向道統劍宗開戰——龍子一旦戰死,她就沒什麼壓力了。龍子們勝了,也要元氣大傷。而她仍舊是天下群妖的共主。”
“但你會在這種時候,殺死洞庭君麼?”李雲心轉臉看他,“洞庭君為真龍看守龍魂在洞庭裡待了兩千年。這種忠心不要說妖魔,在世俗當中都罕有。真龍想要製約龍子,就該收攏其他大妖的力量。但現在將洞庭君都殺死了——還敢有誰真心為她賣命?”
於濛想了想:“唔。倒是一步臭棋。”
“不是臭棋。而是必有內情。”李雲心說道,“真龍不像是個蠢貨。洞庭君也不蠢,又同我說過事情有異變。所以說……”
他向前走幾步,往山下看了看:“我這二哥也不蠢。”
“他知道真龍的心思,如今成了先鋒。在戰爭當中壯大實力也是一個好選擇……隻看誰的心機比較深沉、手段比較高明。”
“嗯。”於濛點了點頭,“所以?”
“所以我絕不能露麵。”李雲心皺起眉,“他先前不動我,是因為真龍還在。現在我雖然不清楚真龍究竟出了什麼狀況……但要做最壞的打算。如果真龍不在了,那麼我現在露麵,他就會活吞了我。”
“九個龍子個個都想要將這九份龍氣歸一,甚至把真龍的那一份、洞庭裡的那一份也拿到。”李雲心低歎一口氣,“我現在就是最可口的一塊肥肉了——他必然是為我來的。”
這話說完,他陷入沉思。
卻忽然聽見於濛輕笑了一聲。
這時候太陽愈發西傾了,陽光終於完全從亭中退去。於濛攏著大氅,在秋風裡搖搖頭:“我看未必。”
他重新坐下來,看著李雲心:“你那二哥更有可能是為了雲山而來。李雲心,你還沒有見過雲山吧?”
“我聽說是一座浮空的山峰。”李雲心想了想,“倒的確是易守難攻。”
“那麼有沒有人告訴你,這雲山,實際上是繞著這渾天球在走的?”
李雲心便愣住了:“什麼?”
於濛似乎很滿意他的驚詫。他淡然地笑了笑:“雲山,不是停在某處不動的。它在走——繞著渾天球在走。”
說了這話,他繼續看李雲心的表情。然而令他稍感詫異的是,李雲心隻愣了短短的一瞬間。隨後神色恢複如常——仿佛“一座會在天上移動的山峰”這件事能夠帶給他的震撼就的確僅限於此了。
“然後呢?”李雲心說。
於濛笑了笑:“你這守心的功夫真是了不得。然後……就是隻有曆代的聖人才清楚的事情了。”
“雲山上不但有修士還有凡人。凡人數量不算少,總要飲食生活。修士們也要耗費些物資——雖然同凡人相比微乎其微,但你要知道,長久下來,數量也並不少的。”
“所以每隔一段時間,雲山要從天上降下來——補充這些東西。”於濛放緩了語速,同時往山下看。
他們並沒有交談多久,因而山下的妖魔還沒有動手——睚眥似乎在同白雲心爭執些什麼。可他看李雲心的神色並沒有什麼波動,就曉得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但他還是又往城外看了看。
小石城很大。到這時候陽光已不如正午燦爛了,城外的大片土地就籠罩在高大城牆的陰影之中。一些低矮的樹林、房舍也低伏在黃褐色的原野上,看著像是蟄伏的妖魔怪獸。
他收回目光,輕出一口氣:“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補充什麼東西,隻是借口罷了。”
“你應該見過昆吾子的手段,據說他曾經將整個洞庭都傾覆了。玄境的修士出手,改變的是某些規則。所以當真需要補充些什麼,雲山本不必落下來的。因而雲山要落下來的真正原因是——”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看李雲心:“你想知道嗎?”
李雲心想了想:“我答應你。烏蘇和離離,我會救。且儘快救。”
於濛微微偏了偏頭:“還有呢?”
李雲心輕輕地“哼”了一聲:“隻要你暫時不壞我的事——不管你究竟是個身份,被什麼人利用——我也都暫時不管你的事了。”
於濛無聲地點點頭。然後開口說道:“因為要歇歇。”
“雲山,依靠山中所藏的巨大法陣驅動。那法陣,據說乃是許多萬年前由天人們賜下的。天下的洞天、流派,都有些弟子、掌門、宗座常年待在雲山,其實也都是為了這件事——修士們修出來的靈力,則可以驅動這法陣。”
“不過倒也不像是世俗中的苦力——這些修行人坐臥冥想,偶爾試法切磋,外散出來的靈力也就足夠了。”
“但這法陣是需要維護的。”於濛想了一陣子,“陣法的根基乃是五行之力。因為常年在天上,土木二氣是損耗最快的。大概每隔上五百年,就需要落下來——要補充的不是什麼日常的飲食消耗,而是這些東西。”
“但雲山之於玄門,好比是最後的避世堡壘。萬一有了最壞的結果——天下妖魔勢大與玄門為敵,那麼在最最危急的時刻,還有雲山可以依憑。因此這一點,隻能被曆代的聖人知曉。這是為了防止被人泄露出去——可能的敵人曉得了雲山這唯一的罩門。”
“唔。”李雲心皺起眉,想了想,“補充土木之氣——所以說補充這些東西的時候,陣法要停止運轉。”
於濛點頭:“是。”
“詳細說說。”
於濛便笑了笑:“沒什麼可以詳細說的了。雲山之中的核心陣法,被天人布下了結界。那是聖人也無法窺探的——乃是天人們的不傳之秘,比道統劍宗畫派這三派的法門還要精深。哪裡會容我們修習。”
“每到百年這雲山落下來,土石要從餘國運來,林木則可隨地取材。這個過程……大概要持續一旬的時間。”
“一旬。”李雲心想了想,“十天還是十年?”
“十天。”
李雲心便踱了幾步,往山下瞧了瞧。
白雲心在與睚眥爭吵,內容無非是“紅娘子的歸屬權”。這很奇怪,倒像是兩個凡人吵架——她此前可是因為不耐煩,隨隨便便就屠殺了數百人的。
他們倒像是在拖延時間、等待些什麼。
他靜思了一會兒,轉頭看於濛:“為什麼土石從餘國運?我知道餘國的蓉城附近有個紅嶺——城裡半數的男子都在那裡挖土。難道其實是為了雲山這一遭?”
“餘國的地氣濃。”於濛答他,“紅嶺?大抵是吧。餘國是個新月形,圍著陷空山。整個餘國境內地氣都異常濃厚,因此用餘國的土石是最好的。”
“地氣……”李雲心皺眉,“五行之氣……我修的是畫道。但畫道的功法裡沒什麼五行之氣一說。倒是江湖上招搖撞騙的術士喜歡用五行來糊弄人。至於土石補充土氣……你從前也是做過聖人的。應該曉得五行屬土當中的土,指的可不是地上的泥土。道統和劍宗的法門裡有這麼說法麼?”
於濛笑了笑:“自然沒有。也自然說不通。但你要知道,這是天人布下的陣法——隨口糊弄幾句也就罷了。當真解釋得深入了,豈不是將關竅也說了麼?”
“你暫不要糾纏這個。我要說的是另一項——”他收斂了神色,“剛才我想了想、算了算。於是知道今年……大概正是雲山要落下來的時候了。我再推算一下雲山落在哪裡——你猜猜看,會落在哪裡?”
“業國?”
“正是。”於濛肅然道,“雲山,乃是一個倒垂的三角。它要落下來,是需要一個巨大的空間容納它的下半部的。到這個五百年它正走在業國境內。而這業國裡,能夠容納得下雲山的,你再猜是哪裡?”
李雲心往山下看了看,深吸一口氣:“我對業國不熟。但既然是內陸國……通天澤?”
“通天澤。”於濛微微點頭,“既然是叫澤,那麼深水處就不多。然而通天澤深處,有通天湖——正是你那二哥的居所。要落,就會落在那裡。”
“如今你知道了這一點,再想一想現在發生的事情,有沒有想出什麼來。”
李雲心默然不語在亭中走了幾步,忽然輕輕一拍手,低聲感歎:“這麼說的話……大概就能說得通了。”
“五百年一遇的機會,可以勉強解釋真龍要開戰。”
“還偏要落在通天澤,可以解釋睚眥這樣積極。”
“既然是五百年就會發生一次的事情,真龍曉得也不稀奇。你能推算得出,妖魔們也能推算得出吧。”
於濛笑了笑,並不說話。
但李雲心又看他:“可隻有雙聖才知道的事情,你卻告訴了我。現在我也就曉得了——那雲山,將有十天的功夫是上不了天的。”
“秘密你守了千年,如今就這麼說出來了?”
於濛哼著笑了一聲:“現在的雲山,還是道統和劍宗的雲山麼?我看已經是共濟會的雲山了。這樣的雲山,當真毀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況且我已經不是什麼聖人,我隻是於濛罷了。話我已經同你講過,我現在隻想做個世俗人。這世間無論將要發生何種驚天動地的大事——之前的時間都已經足夠我作為世俗人輪回幾次了。我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李雲心沉默一會兒,感歎道:“我竟然有點兒信你的話了。”
於濛不動聲色地搖頭:“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會有更多的玄境道士、劍士來到業國——小石城附近,通天澤附近。”
“既可以捉拿你,也可以提前將業國當中的大妖魔肅清、驅走。但我想對於雲山降世這件事來說,捉拿你反倒成了次要的事了。”
“我猜也會有更多的大妖魔,往業國聚集。如果能在雲山降世之前拚掉一些玄境、真境的修士,也算占得些先機吧。”
“還會有人打那些餘國而來的土石的主意。”於濛笑起來,並且輕出一口氣,“這下子,要有好戲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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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還在兢兢業業地碼字,而且還沒防盜。
真是一個好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