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被站在山頂亭中的李雲心儘收眼底。
於是他愣住了。直到於濛站起身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才輕輕地出了一口氣,低聲地自言自語:“……怎麼回事?”
紅娘子自稱體內隱藏了龍魂。而白雲心是奉金鵬王的命令來取龍魂的。在洞庭一役之後這女妖說自己並不能儘信李雲心,忽然將紅娘子擄走了……
而今這三人怎麼又到了這裡!?
於濛皺眉,盯著山下那一地的屍首看了一會兒,轉臉看李雲心:“洞庭的……公主?”
“你見過她的。在君山紫微宮的時候。洞庭君之女。”李雲心深吸一口氣,“見了鬼,是誰?”
紅娘子的嬌喝他聽得清清楚楚——李郎無疑就是指自己。但看起來,像是有人告知她自己被金光子抓到了五臾劍派——誰乾的?
於濛也深吸了一口氣。但他盯著的卻是那個白衣的女子,白雲心。
“妖魔啊……”他低聲道,“上千的無辜性命。倘若在從前……”
李雲心沉默一會兒:“她是為了引出五臾劍派的人。但……的確是妖魔。懶得花心思,直接跑到五臾劍派的門戶城鎮當街殺人。哼……道統也在渭城焚了整座城。包括你家。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而今的,並不是從前的道統、劍宗了……平白辱沒這兩個詞。”於濛氣憤地甩了甩袖子。他如今已是凡人,便有了凡人的情感思慮。以至於雖然口口聲聲說並不想理會世間的紛爭,卻仍然會糾結這些事。
李雲心隻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去看山下的三個女妖。
五臾劍派駐小石城的劍士已經駕起劍光遁走了,三個女孩子就仍站在修羅場一般死寂的坊市裡。一主一仆還在吃人的嫩心肝兒,紅娘子則沉默不言,隻看著五臾劍派的方向。
——銀鈴般的清脆笑聲,在這山頭都隱約聽得見。
就這麼看了半柱子香的功夫,於濛卻忽然冷笑起來:“你沒有意識到這是一件好事麼?”
“你先前叫我扮成共濟會的長老,你好潛進五臾劍派去殺死金光子。但這三個妖魔在這裡這樣一鬨——金光子當真來了,或者金光子不來、她門下還殘存的弟子儘出……你就有大好機會了。”
於濛冷笑著說了這話,李雲心也冷笑起來:“大好機會?哼。借女人的勢,無趣得很。況且這三個蠢妖怪,平白攪亂我的謀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這樣說完了,咬了咬牙:“我這就把她們都給轟走了去。”
他便要踏步躍出這木亭。但於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且慢。”
李雲心皺眉轉臉看他:“什麼?”
“我看是你心裡不忍吧。”於濛鬆開他的手,將手臂揣進大氅裡。秋日天短,到這時候太陽漸漸有了西傾的勢頭。陽光裡稍稍多了些橘紅色,寒意也漸漸從腳下爬上來了。
“但你要知道你如今雖然是妖魔,可你從前畢竟是個人。而她們,是地道的妖魔。我從前不是沒有見過人妖相戀的事……”於濛笑了笑,“沒一樁有好下場。妖魔的情感來得猛烈去得也猛烈。今年還海誓山盟比哪對世俗伴侶都纏綿,到了明年起了性子轉頭就把丈夫、妻子活吃了。人對它們而言不過是玩物而已。”
李雲心嗤笑一聲:“想說什麼?”
“紅衣女妖似乎對你有情。”於濛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但要麼現在在被人利用,要麼,這情不會長久。你何必自作多情。”
李雲心忽然發起火來,豎起眉毛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破口大罵:“放你娘的屁。你才多情。幾千歲的人連兩個蘿莉都下得去手,可見鬼畜無恥到了極點。”
於濛皺眉:“蘿莉?鬼什麼?”
但又搖搖頭一笑:“我的確有情了。怎麼樣呢?比從前快活得多。難道你沒有情麼?”
“懶得和你廢話。”李雲心悶哼一聲,起身就要飛遁出去。但剛剛騰空一尺,就又被於濛捉住手強拉了下來。於濛說他傷勢重,這倒不是言過其詞。這李雲心在十日前,在君山先被三派共同發動的天雷轟了,然後和成康子惡鬥一場。身上的傷勢未平複,又遭遇了金光子。被一群以爭鬥見長的劍修豁出性命刺了個七洞八洞,又被金光子用琉璃劍心轟下了天——尋常的真境妖魔,這些事隻要捱上一件就得去見黑白閻君。
可他倚仗著龍族的強悍身軀以及畫道功法硬是活了下來,且殺了個天昏地暗。
然而即便如此,此刻也已經虛弱至極了。於濛拉他就像是拉一隻在大風裡的風箏。而這李雲心落下來沒站穩,險些摔倒在地上。
他大怒,反手捉住了於濛的手,惡狠狠地瞪他:“你找死!”
可於濛的臉上並沒什麼慌亂的情緒。倒是神色變得鄭重起來,不看李雲心,而是微微仰頭、身子往前探了探去往天上看:“你真飛出去了,才是找死。”
說了這話甩開李雲心的手:“有一個玄境到了。”
因為這句話,李雲心愣住了。但三息之後猛地跳起來:“你怎麼知道的?”
“一個劍宗的玄境。”於濛微微皺眉、眯起眼,像是在體悟些什麼細微而難以捉摸的東西,“修的是……衝劍之道……唔,是我從前創下的法門。衝劍之道……逆陰陽而衝雲霄。你看天。”
說了這話,背起手往後退了一步。像是在凝神思量些什麼。
李雲心皺眉往天上看。
發現天上的雲,成了一個巨大的圈。原本秋日的高天上飄了幾縷淡雲。眼下那些雲被某種無形而神異的力量以小石城為中心迫開,退到極遠極遠處了。
而直到這時候,李雲心才注意到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了。
這是指,風聲消失了。因為風聲消失,於是樹木也不再搖晃。樹木不再搖晃,整座城市的人聲也沒了。
李雲心漸漸開始感到胸口發悶,並且微微有些心悸。就好像前麵有某個對今後人生影響至關重大的決定等著他去做。
他意識到這種感覺叫做威壓。
他曾在真龍那裡體驗過一次,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他眼下受傷過重太虛弱——這位於濛口中的劍宗玄境劍士,還未露麵就已經帶給了他比真龍還要氣勢森然的威壓。
身為真境大妖魔的他尚且感受到這種幾乎有形有質的壓力,何況是滿城的凡人呢?
無一人敢出聲。都成了瑟瑟發抖的螻蟻罷了。
於濛的聲音從他身後傳過來。很輕很低,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東西:“大概是來救火,正巧路過這裡。又或者是來附近搜你,見到城裡衝天的妖氣趕來了。衝劍之道……應該是劍宗的衝霄洞天。衝霄洞天的山門在業國……唔。前幾個月衝霄洞天的尉繚子同人去追擊鬼帝,結果被廢了修為。這一位,應該是衝霄洞天的新宗座了。”
他低聲說了這些話,走到李雲心身邊看著他:“金光子失利,於是一個玄境出雲山,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有這個玄境坐鎮,金光子也會到。”
“事到如今我不再多勸你,隻對你說——你現在的傷勢,對付一個化境巔峰都吃力。你如果衝出去,不但救不了那三個妖女,還要將自己葬送。倘若你活著,或許他們打算用妖女來引你,她們還能保命。再者說——那真境的妖女敢在這時候來五臾劍派的山門生事,也必然有所倚仗……”
李雲心便坐下了。
坐到了亭中木質的扶欄上,一條腿垂下去,像是要看戲。但他身子身子露在外麵,倒像是很不服氣、偏要向什麼人示威。
“用不著你廢話。”他滿不在乎地說,“我隻是怕她們壞了我的大計罷了。到現在這種情勢,傻子才會跑出去。”
說了這話,沉默一會兒,又道:“呸。老子又不是沒見過玄境。”
然後他抬頭往天上望,像是打算找到那劍士究竟藏身在何處。
於濛見了他這做派,反倒又往亭中縮了縮——縮回陰影中去,隻留一雙腳踩在陽光裡:“你見過多少玄境呢。”
“你見過妖魔之中的玄境。但你是龍族,天生有龍族之威。見了尋常的妖魔玄境,譬如洞庭君、邪王,都並不會有太大的壓力。見了你龍族當中的玄境,反而會有些親近感。”
“你還見過琅琊洞天的昆吾子。”於濛頓了頓,“昆吾子之於當時的你,好比你之於剛才那個駕起劍光遁逃的劍士。你會將他放在眼裡嗎?”
“可是他對你……態度卻算客氣。你猜猜為什麼?”
李雲心哼了一聲:“有話直說。”
於濛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我不清楚現在雲山上怎麼樣。但在我那時候,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都有內外之彆的。”
“其實就是個避世與入世的差彆。”
“這五臾劍派,此前追殺你的流派,還有那琅琊洞天,都算是入世的。在你看或許還是隱居的高人,然而在道統劍宗內部,已經算是‘俗務纏身’了。”
“他們常會處理世間事,於是多少染上一些世俗氣。你能用世俗間的計謀與月昀子、昆吾子周旋,隻是因為……他們入了世,曉得些世情。可又並不屑於精研那世情。所以你可以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上。”
“但是這個衝霄洞天。”於濛低聲道,“卻並不是入世的。我想,你大概從未見過真正的修行人的模樣。這一次,大概你要見到了。”
他說到這裡,李雲心的情緒似乎終於漸漸平複了。他開始認真地聽於濛說話。然後微微皺眉:“你的意思是說……譬如赤子?”
於濛想了想:“可以這樣說的。不入世的修士,修行到玄境,與赤子無異了。”
“所以才有這麼大的排場麼。”李雲心又轉頭去看天邊。
淩空子進渭城的時候無人知曉,月昀子進渭城的時候也無人知曉。昆吾子,則是在雨幕中同李雲心相見。但這一位……毫無顧忌地散放出自己的強大氣勢。要麼是有意示威——不過玄境的修士倒是用不著對真境的妖魔示威。要麼,就是……“自然如此”了。
——修行到玄境的修士就是會有這樣的氣勢,他隻是懶得刻意收斂起來。
“所以你也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於濛低聲道,“不要想著用你的計謀去挑戰他。在你眼裡,昆吾子或者比這種修行者更‘聰明’。但實際上……”
“這一種才是最危險的。”李雲心說道,“因為不知道他究竟會做出什麼事。”
於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知道就好。”
李雲心便沉默了一會兒,轉眼去看山下坊市中的三個女妖。
她們也不再談笑了。
李雲心看到白雲心的白袍好像變大了點兒——仿佛一隻貓炸了毛……不,應該說是一隻禽鳥感受到即將到來的危險,將羽毛炸開了。她的白袍微微鼓蕩,仿佛站在風裡。可怕的氣勢叫她身邊的毛驢跪在了地上,一聲兒也叫不出。
紅娘子仰起了臉,往天上看。但她自然什麼都看不到,於是慢慢地轉了一圈,仍舊一無所獲。
因而深吸一口氣,開口說話。
一開始聲音嘶啞,仿佛被什麼可怕的力量壓住了喉頭:“什麼人——什麼人——藏頭露尾?”
這話出了口,聲音稍潤了些,也稍大了些:“你們這些臭道士,連露出真麵目相見都不敢的麼?!”
這話說完了,她就停下來。
等待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才有一個女聲自天邊,如同一柄劍一般刺過來:“一個洞庭中的小小妖女,一個有家回不得的小小妖女——竟也敢來我五臾劍派的門口撒野了。”
隨後聲音的主人、五臾劍派掌門金光子駕一朵五色的祥雲,從天邊飄然而至。
她站在雲頭,氣色看著已恢複了許多,隻是不曉得是否是像李雲心一樣,隻是看著“還好”。她向下冷冷地掃了一眼,忽然笑起來:“衝霄洞天的宗座是何等的身份。哪裡會在你們的麵前現身。”
“至於你們來這一遭,也算是討了巧。”她看著紅娘子、白雲心,“本座,正在想如何叫那李雲心自投羅網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