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這句話之後,又頓了頓:“於少爺,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疲憊、悶熱、恐懼、驚詫已經使得這些還活著的人幾乎失掉了思考的能力。於是那李雲心往牆頭看,他們也就往牆頭看。人們不曉得“渭水龍王”是什麼意思,但至少知道,這白衣的、俊俏得可怕的男子,要麼是救苦救難的神仙,要麼,就是要人命的魔怪。
而今在他們當中有人同這男子扯上了關係——是個他們並不很了解的、在鎮上暫住了十幾天的“於少爺”。
然而這樣的一個……連水都懶得自己倒的公子哥,怎麼會和這魔神扯上了關係?!
就在這樣多人絕望又恐懼的目光裡,於濛愣了愣。他盯著李雲心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張張嘴:“李……雲心?”
李雲心微微歪了歪頭,表示肯定。
於濛皺起了眉,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他從前……當然見過李雲心。他被李雲心手底下的妖將救出來、被帶去洞庭君山、見到那山上壯麗的宮殿,還見識了種種的仙家手段。
可他那時候身負血海深仇,哪裡有心思再去關心彆的事。那種種奇妙的手段與他而言都像是雲煙一般,難得進他的心。且那時候,李雲心剛剛晉入真境。他殺月昀子時的手段於濛不曉得,他其後在陷空山、蓉城的手段於濛也不曉得。對於這位落難的於家少爺而言,他知道李雲心是個修行者、是個妖魔。
可作為一個修行者和妖魔,他到底有怎樣的本領……這些東西,的的確確是世俗人不可想象的。
但是在這個晚上,他看見李雲心從令人絕望的火焰中走出來、他看見李雲心奴役牽引著亡魂。僅僅這兩個情景——同生死之間的大恐懼有關的兩個情景——終於震撼了他的心。
他把眼睛眨了又眨,才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我……來辦點事情。”
他離開的洞庭的時候,說自己得想一想、到底要不要追隨這位渭水龍王。而今在這樣的情景當中再遇到李雲心……於濛有些不清楚對方會怎樣做——
他覺得這可怕的火焰或許是李雲心搞出來的……這個家夥做事一向瘋狂。可如果……他能夠搞出這樣可怕的火焰、燒殺那樣多的生靈——這樣殘暴的一個人……他想不到這樣殘暴的一人會做什麼事。
似乎都已經不能用常理來揣度他了。
李雲心聽了他的話,微微點頭,沉思了一陣子。就在他沉思的這一會功夫,火焰終於將整個長治鎮包裹了——除了他身周的這一片。火勢到了他附近,就陡然衰弱起來。先變成淡黃、再變成幽綠。然後從熾熱變得陰冷,也由此,這些幸存者著依靠著那一堵牆、在李雲心不經意的庇護中得以保全。
六息之後,李雲心又看於濛:“那麼事情辦好了沒有?”
“……還沒有。”
“還要多久?”他說話的語氣就像是兩人今夜在路邊偶遇了。天朗氣清,於是淡淡地聊幾句。這倒讓於濛格外忐忑了。
“短則數日,多則……數十日。還不是很清楚。”於濛也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這火……是你弄出來的麼?”
李雲心搖了搖頭:“儘快。快把事情搞好,好幫我。”
又笑了笑:“這火?和我有關係,但是……也和道統劍宗有關係。說到道統劍宗——你們最近誰在附近見過他們的人?”
後半句話是在問那些瑟縮著聚在牆下的鎮民們。可是誰敢應他的話呢?況且也實在不曉得他在說什麼。
但似乎也沒想要真要他們答。
李雲心向前踏了兩步,他手中的鐵索嘩嘩作響——那些可怕的鬼魂也被他牽引著湊近了。然後他俯下身,去看那些人。
——沒一個人敢說話。甚至連孩子都不敢哭了。可怕的氣勢攝走了他們的勇氣與意識,他們瞪圓了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牙齒咯咯打顫。
李雲心伸出手去,用一根手指在一個老者的額頭點了一下、又縮回來。
於是,便有一個淡淡的、像煙霧一樣稀薄的靈魂被他拉扯了出來。然後李雲心又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本藍皮的簿子,打開細細查看——仿佛這東西上寫著老人的全部記憶。
掃了那麼幾眼之後,他微微皺眉。手中的鐵索一抖——老者的魂魄被鎖到了那可怕的隊伍裡。
老人的身體一歪,倒下了。
人們輕微地騷動起來,像一群嚇壞了的兔子一樣彼此擠得更緊。
離離輕輕地“啊”了一聲。
李雲心又伸手去點第二個人的額頭。但沒人敢於反抗——在這種超越了認知的、強大得令人絕望的陌生力量麵前,任何勇氣都消失殆儘了。他們像羊羔一樣任人宰割,直到李雲心點到了第六個人、那名叫孫少平的少年的額頭時,離離終於忍不住叫起來:“……你在做什麼?”
她的聲音很輕,聽起來是怯怯的。可在這個時候她又的確是唯一有勇氣問李雲心這句話的人。
李雲心瞥了她一眼,但又伸出手去。
“你要把他們都殺了!?”離離又叫起來,“你和渭城裡那些道士有什麼分彆?!”
烏蘇拉了拉離離的衣袖,但同時握緊了小劍、警惕地盯著李雲心。李雲心轉臉去看於濛。
而於濛猶豫了一陣子,最終沒有去嗬斥離離。他皺起眉:“他們……活下來總是不容易。龍王何必要趕儘殺絕呢?都是凡人而已。龍王到底想問的是誰?”
李雲心直起身,放過了他麵前的那少年:“你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麼?比如這火?”
於濛有些難以跟得上李雲心跳躍的思維。或者說強勢一方總有隨心所欲的權力。因而他隻能再皺眉、跟著對方的思路走:“什麼事?”
“道統和劍宗在追殺我——差一點,就得手了。而現在我在做準備,為自己留後路。至於這火,不是我搞出來的,而是我和道統的人拚殺的時候、誤燃起來。到如今我也撲不滅了。”李雲心又向四周環視一番,“這地方,我一會兒是要借用的。之前倒沒想過這裡還真有個鎮子。但是不打緊。所以我先得知道這附近有沒有道統或者劍宗的探子。你們三個是熟人——難道不問他們,問你們麼?”
於濛沒有立即答他。但離離又皺了眉:“何必殺人呢!”
李雲心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奇特又複雜的神情。他直勾勾地盯著於濛看了一會兒,才忽然道:“於少爺真地看不出來?”
於濛越發奇怪了:“……看出來什麼?”
李雲心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伸手將最開始死去的老者的屍體提起來。他的手掐在脖子上,將老人拎起時不費吹灰之力。然後,他像抖一抖麻袋那樣子,抖了抖這老人的屍體。
嘩啦啦的一陣響聲。
白骨……以及灰塵落到了地上。
於濛與烏蘇、離離一時間怔住了——盯著那堆白骨半天說不出來話。
一息之前還血肉飽滿的身體……這麼一會的功夫,就變成了枯骨的麼?且倘若再仔細地看,會發現那白骨其實並不白,而是發黃。甚至骨頭上還有些裂紋。那裂紋又不是被擊打出來的,更像是因為長久的乾燥、乾裂了。
李雲心又伸手提了另外的幾具屍體,都這樣抖——皆化為一堆枯骨嘩啦啦地落在地上。
然後,李雲心伸手將孫少平拎起來。這少年還未死,如今到了生死邊緣,不曉得從哪裡生出了些勇氣,竟然開始試著踢打他麵前這可怕的魔神。但李雲心將左手的食指探進口中蘸了一點口水、再點上了他的額頭。
於是這……之前還憤怒絕望、踢打不停的少年人,眨眼之間也變成了——一具枯骨!!
駭人的是這枯骨竟還在動!它瞪著空洞的眼眶,牙齒哢哢地撞擊,發出像是人聲一樣的聲音來。
烏蘇和離離終於又“啊”地叫一聲、將半個身子躲到他家少爺身後去了。
李雲心便將這孫少平的陰魂也攝出來——那枯骨登時不動,散落了一地。
隨後,他微微仰頭看於濛:“你曉不曉得,你們一直住在一個鬼鎮裡?”
主仆三人齊齊愣住,隻覺得涼意爬上了他們的脊背——仿佛周圍燒的不是火,而是冰雪。
“看來你們不曉得了。”李雲心便轉回頭,繼續一一從那些“鎮民”身上攝走魂魄、看一看,再轉而下一個。隻是這次他一邊忙他自己的事,一邊說話。
“我一路走過來,遇見一些住在野原林裡的人。其中幾個跟我說,北邊鬨鬼。說,那些鬼衝進野原林裡殺人——凡是靠近那長治鎮的,都被殺了。這鬼,鬨了幾百年。”
“這長治鎮。的確有個長治鎮,但是鄴朝時候的事情了。鄴朝末年長治鎮毀於兵火,然而這一片,就沒人住了、也就開始鬨鬼。”
“這些鬼東西。我看著他們腦子裡記著的事情——從前都是長治鎮的人。但是死後魂魄被人抽出來、留住、封在屍體裡成了傀儡。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死了,慢慢爛了乾了——繼續砍樹、砍人、吃飯、放木頭。凡是有從下遊上來看的,也都被砍死了。不過好在這裡也沒什麼人。”
“把他們封在這裡的人,當初叫他們守一樣東西。還叫他們等一個人。啊……哈哈。”李雲心看著他手裡的藍皮簿子,笑起來,“怪不得這些鬼東西,見了火不逃,非要守在這鎮子裡不走。所以我得好好看看,是不是道統或者劍宗的人搞的鬼。這麼大的本領。能把這麼多陰魂留在陽世上、又真真像是人。”
說了這話,他伸手將最後一具屍體的脖頸捏碎。於是他麵前的枯骨就已經堆到膝蓋那裡了:“找著了。倒是最近有個叫……哦,魯公角的。半月之前來這裡……但是被這些鬼東西圍起來殺了。”
他轉頭看於濛:“魯公角——這不是於公子的恩師麼?不過倒是合情合理。武林高手,對付的是人,又不是對付死鬼——還是這麼多的死鬼。於公子如果要在此等你那恩師,可就白等了。”
於濛瞪圓了眼睛:“死了?恩師死了?!”
但李雲心不理會他的驚訝。他轉過身站直了,認認真真地看於濛:“這群死鬼見人就殺。你們三個來了卻平安無事。彆人看這群這死鬼都是枯骨厲鬼的模樣,你們倒看不出。所以說於公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於濛隻發愣。而烏蘇和離離也張開了小嘴,詫異地看著她家的少爺。
愣了一會兒,於濛才張張嘴:“我……我哪裡曉得?我……我聽到有人同我講話……”
“誰?”李雲心立時問。
“我……不知道隻是在我腦袋裡,哎呀……”於濛皺起眉、捶了捶自己的腦袋。也因此,他一不留神從牆頭跌下來。烏蘇和離離驚叫一聲,忙躍下去扶。但兩個姑娘終是因為驚詫的情感而反應慢了些。於濛跌了個跟頭、摔到李雲心麵前的枯骨堆裡,激蕩起一陣煙霧。
小姐妹緊皺著眉、咬著牙,過來將於扶起了。那於濛便渾然不覺地又捶了捶自己的腦袋:“它同我講的……告訴我些事情,啊呀……又像是我自己記起來了……又叫我來長治鎮、找、找、找……我……”
他的神色看著雖然並不十分痛苦,卻是想得費力極了。
李雲心仔仔細細地盯著他,認為似乎不是作偽。因而他深吸一口氣,並了劍指在自己的雙眼上一抹。
他那一雙黑白分明的人眼,登時變成了龍族那金黃色的獸瞳。而後他往這四麵八方的地下掃了掃。
“來的時候就覺得這裡的地氣不對勁。”他一邊看,一邊緩步走。手中的鐵索嘩嘩作響,所到之處火焰迅速熄滅,“原來是地底下藏了個陣。這個陣……好家夥。”
但他這感歎,好比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倘若劉老道在此會曉得——這李雲心一向擅長布陣。不但擅長、且布下的都是難以想象的大手筆。而這陣法竟能得他感歎一句“好家夥”……該是個怎麼樣令人驚奇的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