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這話之後真龍沉默了一會兒。臉色平靜地看他,仿佛等他繼續說些什麼。
李雲心意識到自己麵臨一個選擇——是說出真相,還是繼續賭真龍也像天下其他對畫道並不了解的修行人一樣,是不曉得這其中奧妙的。
猶豫一秒鐘之後他選擇了後者。後者的風險性更大,但獲利也更多。
因而陪著真龍沉默這麼一會兒,抬頭問:“神君……還想要知道些什麼?”
真龍的眼神慢慢嚴厲起來。她盯著李雲心看:“本座想要聽的,你又不肯說。隻撿了這些能對本座說的說出來。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李雲心的身上一緊。他屏息沉默一會兒,慢慢動動眼睛,垂首道:“神君……為何這樣說?”
真龍微微搖頭:“唉。倒也是人之常情。這世上又有哪一個人能真的知無不言、言無不儘呢。李雲心——”
李雲心當即抬起頭:“在。”
但他已在心中長出一口氣。似乎真龍的確不曉得這靈圖的奧妙——她方才說的那些話……僅僅是為了詐一詐自己。
這更加令李雲心生出某種古怪的感覺。
他初見真龍時覺得對方威嚴完美,宛若神靈一般。
到如今看著她仍覺得不可褻瀆輕侮,然而心中的畏懼感已經少了很多——因為她竟然會“試探”自己。
試探這種事……不常發生在上位者與下位者之間的吧。
上位者對其他人更常用的手段是“號令”——甚至連“威脅”這種事都會覺得自降身份。但神龍使用的手段竟是“試探”——隻有實力不足的人才會“試探”。
況且此前神龍一再說出某些“自己已經知道她知道”的事實故弄玄虛,這便叫李雲心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他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自己太過敏感。
神龍覺察不到他的心思,隻是繼續道:“今日先同你交代這些事。明日一早,你便去依著我吩咐的做。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想來曉得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不要叫我失望。”
真龍相信、並且接受了他。
李雲心放下了心……但竟然微微有些失望。
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何失望——是因為真龍並不像傳說中那般無所不能而失望,還是因為……這件事太過“有驚無險”。他認為自己心中出現了一個挺可怕的苗頭,這苗頭令他越來越不容易安於平靜的生活——從前是不安於平靜的生活,如今甚至開始漸漸不安於“安全”的生活了。
每當解決了一件事便覺得悵然若失。
一邊慶幸自己終於成功存活、終於搞定了敵人,另一邊又如同此刻這樣,有些淡淡的失望與失落。
或許是這樣子的情緒使然,李雲心在略微遲疑片刻之後開了口。
問一個他沒有想通的問題。
“小子還有……一事不明。”
真龍對於他竟敢開口提問這件事略驚詫。但她隻看了李雲心一般便道:“自稱臣吧。”
李雲心從善如流,再拜:“臣有一事不明。”
“你說。”真龍轉了身去。她身上如水波、流光一般的金袍輕輕舞動,好像也活起來了。
“臣曉得真龍以一半的龍魂化出九子。”李雲心慢慢說道,“但洞庭中卻又有一部分龍魂。臣想不通的是……神君為何這樣做呢?倘若是以龍魂的多少來決定實力與能力的話,那麼如今神君身上也隻有四分之一的龍魂——但大哥囚牛不但身具四分之一的龍魂,還有一半的妖魔之力……豈不是比神龍還要更強一些?”
真龍猛地轉過身,臉上的威嚴與從容差一點儘數褪去、顯露出怒氣來。
但她很快壓抑了心中的情緒,用一雙燦爛的金眸看李雲心:“怎麼,你覺得本座如今統領不得天下群妖?”
李雲心忙垂下頭去:“臣不敢。隻是……”
他欲言又止,表現出吞吞吐吐的模樣。
真龍看了看他,很快微微一笑:“你見過你二哥了。”
“同二哥並無關係。隻是……擔心神君。”
“那麼這些事用不著你擔心。你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真龍在原地踱了幾步,又轉頭看李雲心。思量了一會兒忽然一揮衣袖,整個人化作一團金光。聲音從金光中傳出來:“這小妖本座帶走了。你早日做成本座吩咐的事,便帶來龍魂來弱水見我。到那時還有一件更大的事在等著你。這個,你且拿去罷!”
話音一落,金光忽然消失不見——中殿內重新變得昏暗一片。
兩樣東西落在李雲心手中。
他看了一眼。除了他的龍宮折扇之外另有一物——那似乎是一塊龍鱗。
他當初在洞庭邊第一次見到龍子睚眥時,龍子將這東西給洞庭君看。據說那是當年神龍與金鵬王爭鬥時落下的一片龍鱗的一角。眼下他手中也是一角,但卻是細細長長的一條,仿佛一柄小匕首。淡金色,散著微微的熒光。
李雲心想了想,用這東西往自己的手掌上用力戳一下子。
一陣尖銳的痛楚傳來——他那比鋼鐵還要堅硬的手掌竟被戳破了。
這玩意兒當真是龍鱗碎片無疑。同時也是一枚神龍令。
李雲心站在黑暗中想了一會兒,轉身走出殿外。然後發現先前落在殿前廣場上的那一頭惡蛟的屍體也消失不見。大概是被真龍一同帶走了吧。
見他走出門劉老道才迎來看他。
李雲心展開折扇輕輕扇了扇,低聲道:“那位已經走了。”
老道想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當真是真龍的麼?”
“是。”李雲心簡明扼要地答。
“啊呀……啊呀……”老道懊惱起來,“我膽子再大些,可就見到真神了——真龍看起來如何呀?”
李雲心略思索一會兒:“莊嚴從容、神威難測。再說句輕侮褻瀆的話……很像我母親。”
老道張了張嘴:“啊?”
隨後他看到李雲心在黑暗中極快地眨了下眼。老道當即會意了。
這意味著……眼下李雲心同他說的這些話是在“演”。這是屬於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小默契,外人很難知曉。這種事也沒什麼規律可循。可能是一個眼神、一個肢體動作、或者僅僅是一句話、一個字。
兩人之間親密無間的相處令他們深諳彼此的心意,而劉老道在遇到李雲心之前便是個混跡市井間、善於察言觀色之人。再得李雲心傾囊傳授了“心學”,他看人的本領便更加老練狠辣了。
於是沒有半點兒遲疑地,他接了口:“心哥兒倒是極少提你那母親的。”
老道引起了這個話頭,李雲心理所當然地說下去:“我那母親啊……你還不知道我母親的身世吧。”
“她原本是雙聖留在這世間的唯一血脈。但現在她不在,我就成了雙聖在世的唯一血脈了。”李雲心低聲道,“或許她自己也知道這事,或許不知道、但是血統使然。我從小與母親就不大親近,倒是更喜歡父親一些。”
“因為她也是莊嚴從容的模樣——就如真龍。所以倒是親情要少些的。”李雲心微微歎口氣,歎息聲隨風而逝。
老道眨了眨眼——不曉得李雲心眼下說的這些是真是假,或者半真半假。
“於是後來很後悔的。”李雲心的情緒顯得有些低落,在這樣一個夜晚不合時宜地傷感起來,“她在世的時候我沒有同她多親近,總覺得一輩子很長很長。我們又都是修行人,活得更比尋常人長久。覺得以後會有許許多多的時間相處溝通。”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李雲心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就沒有機會了。”
他說了這話之後沉默了。老道便也陪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問:“所以……真龍叫你叫你想起她來了?”
李雲心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搖了搖扇子、踱步:“如今我也算是龍子了。隻是……老劉你知道的。這世上很多事——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真龍、神龍,神靈一般的存在。我卻看著她想起我母親……我會這樣想,彆人可不會。”他自嘲笑了笑,“剛才還險些做出些蠢事了。”
老道一驚:“心哥兒是說了什麼?”
“我剛才一時衝動,便問真龍說她身上的龍魂隻具四分之一而已。但龍大囚牛也有四分之一的龍魂——我也曉得這事不該問。但犯了蠢——就是那麼一刹那的功夫,我也不曉得我腦筋怎麼打了結、問出口。”李雲心搖搖頭,“然後真龍才遁走了。”
“你說她會怎樣想呢?因為心裡那麼一衝動一激動迷了竅一時間覺得看到自己的母親於是關心則亂?傻子都不會信這種蹩腳借口。”
他慢慢走到殿前的台階上坐下來,望著黑暗中的湖麵出神:“……可的確是那樣子的。”
他悵然若失地搖了搖扇子,像是想把心裡的煩惱憂愁都驅走。
因而看到扇中那一點光斑微微跳動——真龍並未如她表現的那樣當即離去。實際上眼下她還在附近某處,在聽著李雲心與劉老道的話。
老道想了想,走到李雲心身邊看看他的臉色。
然後伸出一隻手搭在李雲心的肩頭:“心哥兒這事做得的確欠考慮些。那真龍乃是神靈一般的存在,哪裡會有咱們的這些****。”
“但心哥兒從前也對我說過些利害——在道統裡咱們不會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且道士們都是鐵石心腸,還要受條條框框的拘束,過得不會痛快。那共濟會又同你有殺父殺母的不共戴天之仇,不投真龍又能投哪裡呢?”
“隻願那真龍以後……不求以真心待你,隻不猜忌你便好了。咱們在亂世裡總要有個歸屬依靠。君君臣臣一般的關係、認真做些事情,總有過得順心如意的一天。隻是先前那些軟弱的心思,可萬不能再有了呀。”
李雲心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低聲道:“我隻是傷神這一陣子罷了。過了今夜就沒什麼事。我知道這很不好。”
他說完這些話便站起了身。
再過一刻鐘、他看看手中的折扇,輕出一口氣。
“可以了。”
老道本能地抬頭往天上看了看,又往四下看了看。然後才走幾步到李雲心身前,低聲道:“心哥兒說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等了一會見李雲心不回答,才皺眉道:“不大好。”
這是他第一次對李雲心所做的事情表示異議——儘管隻是這樣的口氣。
李雲心轉過身看他:“用父母的事情來設計什麼人,感覺不大好?”
“道統修行人或許不會看重這種事。但……人死為大。”老道鄭重地說,“心哥兒難道沒有更好的法子麼?”
李雲心笑著搖了搖頭,剛才表現出來的那些憂傷情緒似乎全不見了。但他道:“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要說事實就是那樣子、或者……也是半真半假呢。蘇翁曾經說我當初是故意害死尹家的小姐好叫尹捕頭入局——老劉你覺得是真是假?”
老道遲疑片刻,老老實實地回答:“這個,我也不知道。”
“那我也是不知道的。”李雲心認真地說。
老道沉默一會兒,歎氣:“心哥兒不要變成那些鐵石心腸的道士就好。彆人都說你這樣子、那樣子,但我覺得我是知道的。有些事你不會去做——這一點比這世間絕大多數人都要好。”
李雲心笑笑:“嗯。”
這時候天將放亮了。
東邊的天空出現一魚肚白,像是夜幕被揭開沉沉的一角,透出些希望或者彆的什麼東西。
尋常時候,早晨雖然微涼,但也隻能稱得上“涼爽”。但在這個一個黎明劉老道感受到了涼意——即便他修了李雲心傳他的天心正法,也仍將衣服緊了緊。
然後他看著天邊眯起眼,想了想:“啊……今天是立秋。”
節氣是個神奇的玩意兒。分明前一日早上人們還隻穿一件單衣便可,但這一日卻要多加一件了。
慶國的春秋很短,冬夏漫長。
一入秋天氣便會很快轉涼,大概再有兩個月,便有第一場雪落下來。
李雲心轉頭往西北方看了看——白雲心擄走紅娘子,便是往那個方向去了。
“過段時間我們要往北邊走,去找龍魂。”他低聲道,“會冷得更快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