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動不是什麼好事。一旦陷入了衝動也就很難擺脫出來。
因著衝動而蒙蔽心靈的人會變得愚蠢,這令他們開始執著於某一個念頭、妄想、懷著一腔無處發泄的仇恨或是熱血一條路走到黑——
因此這九公子因為李雲心的一點小小心思而在幾乎失掉理智的情況下,真的與他在城裡追追逃逃了……一個時辰。
這令李雲心感到驚詫——他本以為九公子頂多撐上半個時辰就得遁逃出去,然後自己可以與他說說話。
可他身後追兵竟懷著難以名狀的憤怒銜尾不舍,在扭曲的火光中露出更加扭曲的麵容,有好幾次險些就抓住了自己——倘若不是身懷這法陣的陣訣、能夠時不時地引動法術阻他一阻,搞不好真要葬身此地。
實際上……李雲心的的確確有能力將九公子留在這陣裡。
或許在他眼前有所防備的情況下沒法兒像當初擊殺昆吾子那樣一擊必殺。但一擊拚掉他大半的修為、再舍身與他糾纏不叫他出陣、最後令他葬身火海還是做得到的。
但問題是睚眥曾說的那句話——真龍要來了。
白雲心告訴他真龍要來,睚眥也告訴他真龍要來。
真龍嗬……妖魔之中可與天下雙聖分庭抗禮的存在,似乎意味著這個世界修行的巔峰、武力的巔峰。
這種狠角色,李雲心便不敢輕易揣度究竟為何而來了。但是明白一件事——睚眥對自己說“真龍要來”還有另一層含義:
這玄境的大妖魔竟也驚心於李雲心的手段了。他很怕在不是自己操控這軀體的情況下,李雲心當真使了什麼計謀……
將自己這身軀給毀了!
因此對他說了這件事,好給他一個警示。
倘若李雲心真地下了這樣的黑手——先殺了人家的小兒子、又殺了人家二兒子。便是再談什麼局勢、權衡也不管用的了。
他明白這一點,於是知道自己眼下身處一個尷尬的局麵當中。
九公子要殺他,他卻不能殺九公子。隻能借著這渭城的大陣與他周旋,好有命拖到天明。
倘若睚眥說的是真的——李雲心已經說服了自己相信他——那麼自己將“得到真龍的認可”,成為真正的龍族。
對他而言那是最好的局麵了。
九公子被引去陷空山、將附近的一乾小妖王都清理掉了。而今自己又成了真境大大妖、且連斬道統三員大將,叫琅琊洞天的道士們興師而出、無功而返。
隻要撐過這一夜……
有了這些威名、他就不再是可以被人撿著捏的軟柿子了!
便是因為這樣的心思,他又強打精神繼續與九公子周旋——他有陣訣不畏真火,但畢竟也是妖魔,需要呼吸吐納天地靈氣。他先前含了一口三陽氣進入這陣裡,直到現在一個多時辰沒有換過氣。
而這陣中的怨氣與靈力都被真火吞噬,毫無補充的可能。
李雲心不曉得九公子眼下如何,但知道自己大概得在一刻鐘之後出陣換氣去。
然而九公子看起來精神好得很。
這渭城裡處處是火焰,人影隻能看到一個輪廓,且被火光映得變換不定。那九公子先前同他追追逃逃,隻一味地使狠勁兒、並不發話。到了一刻鐘之後或許是心中的怒火漸漸被理性壓倒,竟也開始邊追邊說些可怕的怨毒話、好叫李雲心分神。
但這種程度的精神攻擊於李雲心而言就倆撓癢也算不上——且他的一口元氣將用儘、儘力躲藏已是險象橫生,又哪裡有心思再與他爭口舌。
兩人此刻追逃到了柳河中。昔日的柳河水流緩緩,旁邊儘是成蔭的綠樹。但如今的柳河中水早已沒了,盛滿的是融化的岩漿——在漫天的火焰裡緩緩地流淌,將城中的怨氣與靈氣輸送到陣法各處。
李雲心到了此處轉頭往身後看,正看到那九公子攜一陣烈焰而來,邊追邊厲喝:“你又往哪裡逃?!”
照理說此處原本有他在渭城中時布下的節點——當日他在城中搞出了滿河的酸湯子,又在河邊的一塊青石上刻了字。他逃到這裡、以丹青道法引動那字符當中的靈力,便可以暫時地扭轉城中氣機,將九公子阻上一阻。
而後他則可趁此機會衝出陣外、換上一口三陽氣。
但問題是……
當他疾奔到那青石旁時發現,他刻印下的字符被人毀去了。
世俗人毀不掉——刻印了真符的青石堅逾鋼鐵,不是人力所能為。大概是琅琊洞天的道士們在城中設陣時不小心毀掉的。但要命之處在於這生殺大陣此處的靈力流傳脈絡與他之前在渭城中布下的陣法脈絡驚人相似,他竟誤以為這符文還在、直奔這裡來了。
再看他身後那九公子——沒有陣訣護體全憑玄境的強大修為,硬捱這鎮中的真火一個時辰還生龍活虎。到此處見李雲心再沒什麼轉圜的餘地就更是如同打了雞血一般,催動體內靈力、就連袍袖都似乎燃燒了起來、麵目猙獰地狂襲而來,口中厲喝:“給我受死——!!”
到這個節骨眼兒上,李雲心已沒心思再計較以後如何了。倘若他保不住性命還哪裡有什麼以後?!
當即橫了心,用最後的力量催動起了昆吾子留給他的陣訣——
刹那之間這生殺大陣裡怨氣靈力激蕩,自四麵八方向他停留住處猛地彙聚過來!
但他畢竟初掌陣法。隻曉得陣訣卻不知陣理,並不能如臂使指。
因而這陣中的術法發動便慢了一拍。
在平日裡慢這一拍倒也無妨。但到了這時候——初成的陣鋒隻堪堪在九公子的身上掃了一下子便被他突過去了。這種程度的力量便是真境的他也可硬捱過去、更何況玄境的大妖魔呢?
李雲心心中一涼,頭腦在一瞬間想了幾種對策——
一是當即遁入他的龍宮當中,可以避過眼前這一擊。
但龍宮難以摧毀不代表不可能被摧毀。他躲進宮龍從後門遁走了,那九公子得了折扇一旦有法子將這東西毀掉了,他將遭受可怕的重創。然後玄境的妖魔再追殺出來,他便是實打實的死局了。
二是賭這九公子此刻已是強弩之末,這一擊隻是看著聲勢浩大可怕、並沒有什麼巨大的威力。他拚死捱這一擊,一旦未死再做打算。即便是死了……
白閻君那邊或許還有彆的法子令他複生。
但一定還有更好的手段——譬如說……
李雲心的頭腦在一瞬間轉過無數的念頭——每一個似乎都可暫時逃過眼前這劫難,但每一個所造成的損失對於現在的他而言都顯得太過沉重而無法承受。
但九公子那一擊已然攻到——玄境妖魔的速度豈是真境可比的?!
李雲心猛地皺起眉、瞪圓了眼,便決定要同他硬碰硬地對上一掌——昆吾子曾說過玄境妖魔在這陣中也撐不過一個時辰……他怎麼可能這麼強的?!
他運氣全身的真氣、也猛攻過去!
——然後傻了眼。
在他的那一掌能夠觸碰到九公子的身體之前——
這玄境的大妖魔仿佛斷了線的木偶,一頭栽進盛滿岩漿的柳河中了!
李雲心愣在原地。用了三息的時間來思量這是不是九公子的什麼陰謀詭計。然後才意識到……那家夥對自己的恨意有多深。
——明明已經連“強弩之末”都算不上,眼見著便要被這陣中真火煉死了,可一旦見終於有機會殺掉李雲心,竟連再死一次也不怕、將最後的一丁點兒力量榨乾了!
他站在火焰中盯著那“睚眥”浮浮沉沉的身軀看了一陣子、思量了一陣子,才歎口氣,揮手將他撈出來了。
一旦失掉靈氣護體,玄境龍子的強橫身軀也迅速在這真火裡變紅——仿佛被高溫加熱了很久的鐵塊。
他那一身金袍不曉得是用什麼東西編織的,被如此粗暴對待仍完好無損。但頭上的金冠卻已被熔毀了、滿頭的發絲披散下來。
李雲心拎著這粗壯高大的身體權衡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再歎口氣、催動體內最後的靈力飛出這大陣。
一個時辰過去,天仍是黑的——李雲心的視線也黑了一會兒。
他在火焰中待了足足一個時辰,眼中滿是炫目的光亮。此刻出了渭城見到外麵的火光,視界當中竟隻覺得深沉一片,連天上的星月都看不清。
——不過也沒什麼星月。今夜是陰天,天上的雲沉沉地壓著、極近。
稍過一會兒李雲心的視野恢複清明,他便將九公子丟在地上。自己往後退一步、再退一步、又退一步。
最終站在渭城高高的城牆上,稍一向後便可再入陣中。
然後等待著九公子醒過來。
他緩過了氣。然後似是覺得有些熱了。因而打開手中的折扇在胸口輕輕地扇,於是視線便不經意地落到上麵去。
他這扇中能看到渭城附近的人——他自己想看什麼便看什麼,想叫彆人能看見什麼就看見什麼。但畫中的人和人也是有差彆的。譬如說之前被他收入畫中的月昀子——真境修為,且是半癲的殘魂。於是顏色就要暗淡些,仿佛用淡墨隨隨便便勾了一筆。
而這身軀裡容納了睚眥和螭吻的龍子,修為便很高。於是在畫中是色彩鮮明的人,細細一看,衣帶都栩栩如生。
但此刻……
李雲心在畫中看到了一個更加矚目的存在。
這個存在……像是用金粉勾勒出來的!
他先前用百萬陰魂之力將渭城附近的山川之靈畫進這靈圖裡,因而這畫實則也是“縮微的真實”——真實存在著什麼、這畫裡便可見到些什麼。又因萬物有靈、靈氣牽絆糾纏,於是那現實世界當中的靈力也能在畫裡表現出來。
因而也有了真境與玄境形象的區彆。
但畫中這新出現的……
李雲心看不清。實際上都不曉得是不是一個“人形”。
月昀子與睚眥是人形——這意味著他們具有人或者妖魔的顯著特征,是與這天地自然生成的土石、草木有著本質區彆的個體。
可他如今看到的這東西……
則像是一團光亮。
千絲萬縷。
它有一個金燦燦的核心。無數條同樣金燦燦的光芒從核心往四周延展,幾乎與畫中的山川、河流、草木都有密切的聯係。你很難說從哪裡到哪裡是屬於這東西的一部分、從哪裡到哪裡則是自然的一部分。
換句話說……
它像是與自然、與這世界的靈氣融為一體。它是這世界背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是某種超越了李雲心目前認知的存在。
它……是真龍。
李雲心強行壓住心中的驚詫,輕輕地出了口氣。
同時遏製住自己忍不住要抬頭往天上看的衝動。
真龍……已經到了。
且現在在看著自己!
於是他在沉默地盯著九公子看了很久之後微笑起來——他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做自己最擅長的事了。
比如說,演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