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想了想,微笑起來:“李雲心想要用道統和妖魔為他自己謀利,我們何不順水推舟呢。長老會說要殺死他,我看我們不如捉拿他。師兄還記得當時給我們的諭令麼?說李雲心此人極度危險,要將其就地格殺。但有一件事我不是很明白,想來師兄你也是不明白的。”
昆吾子皺眉:“什麼事?”
李善沒有當即答他,而是伸手拈了一朵旁邊樹枝上的紅花、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這動作由佳人才子做都可以,但如今李善來做——
要知道這李善的麵相原本就生得頗為滑稽不堪。如今這樣子竟是更滑稽了。
但昆吾子的臉上卻露出了微微動容之色,俄頃轉為惋惜之色。他沉默地看著李善將這花朵嗅了、又握在手心裡攥成了一片紅泥,才繼續說道:“長老會因為什麼對那李雲心下了格殺令的?從前李雲心身上懷有通明玉簡,咱們不惜動用了道統中的一條線將他父母斬殺了,隻為求那玉簡。可如今卻連玉簡都不要了,隻求將他速速殺死——”
“長老會的長老們是何等存在師兄你也是清楚的。他們那樣子的人物……因何怕一個小小的李雲心?他在渭城裡做了什麼?”
昆吾子因為他這些話而皺起眉頭。思考了一會兒,抬頭道:“林量子師兄同我說過的。他之前在渭城殺死了一個人。那人是於家的一個贅婿……搞出了黑藥。而這黑藥……林量子師兄沒什麼證據,隻是猜測——猜是李雲心傳給他的。如今想那該是李雲心的一步暗棋。他懷疑我們的存在,將它擺上了。結果咱們中了套。”
“要說因為什麼事,大概就是因為這件事。”昆吾子又細細想了想,皺起眉,“但是黑藥那種東西……實在不知有什麼道理叫長老們如此重視。類似的,上清丹鼎派也有此類法門,叫做發火藥,製成彈丸、輔以靈氣傷人的,實際上威力並不大。”
李善點頭:“我的疑惑也在此。但要說其中的差彆……還是有的。師兄想一想,道統的天心正法乃是不傳之秘。到如今數千年了,可曾聽說過有哪個野道士學了那法門去?上清丹鼎派的那種手段,想來也是在丹鼎派裡世代流傳,如祖宗牌位一般供著不敢輕易更改。”
“然而李雲心將那黑藥之術傳給於家的贅婿……卻是可能叫它在民間流傳開來了。”李善看著昆吾子,“差彆大概就在此處了。但雖說差彆在此……之後更深的意思我卻還是不明白。長老們神通廣大,因何就怕這個了?所以……我想要活捉了李雲心,好好問一問其中的關竅。”
昆吾子微微發愣。繼而皺眉、沉聲喝他:“師弟!你瘋了麼?你要違抗長老諭令麼?!”
李善沉默了一會兒,在臉上露出笑容:“是這樣的,師兄。我要違抗長老諭令。但其實誰知道呢?如今師兄你知道。但如果你不說——我們捉到了李雲心、問到了我們想要知道的事情,然後再將他殺死。長老們又不知道。難道師兄不會為我保守秘密的麼?”
昆吾子又被他問得一愣。許久之後才低聲道:“……這不是我的事。師弟,為什麼這樣做?你知道長老們發怒時的樣子!”
李善保持著臉上的微笑盯著昆吾子看了好一會兒,慢慢將笑容散去。他背起手、在林間的草地上踱了幾步,轉身道:“為什麼?師兄,你是最近幾十年過得好,忘記了從前事麼?”
昆吾子愣在原地,不說話了。
李善便麵無表情地走近他,再走近他,最終與他麵對麵地站了、兩人胸口貼在一處。
他們貼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彼此能夠感受到對方口鼻中呼出來的氣息。昆吾子與他相持了一會兒,微微側臉打算避開。但李善抬起雙手捧住昆吾子的臉、不叫他轉頭。
旁人看的話,這情景簡直難以名狀——
一個五十來歲的道人被一個麵貌滑稽的水妖捧住了臉……
實在不曉得該如何描述。
昆吾子皺起眉。但似乎又覺得這樣的表情不妥,將眉鬆開了。可仍不知怎樣對麵李善,隻得說道:“……師弟……你這是做什麼……做什麼……被人覺察了……”
“這裡哪會有人覺察。”李善麵無表情地盯著昆吾子的臉,“這樣也不會。”
說罷便用他臉上一張寬且闊的大嘴,往昆吾子的嘴上親吻過去。
這時候昆吾子終於忍耐不了。他一把推開了李善,又急又惱:“師弟!”
他這身子,甚至比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身軀更為強橫。又是新得的,並不能操控自如。因而情急之下竟然使了兩分的力道——這鱔妖不過化境巔峰而已,哪裡能捱得住這樣的力量?
當即被推出了十幾步遠,轟的一聲撞上身後一株巨木——那三人合抱的樹木被他撞得發顫,紛紛揚揚落下一大片葉雨來。再看那李善,一口鮮血噴出,竟是已被昆吾子推成了重傷了!
昆吾子這一出手才意識到不妥,驚叫了一聲忙飛奔過去要看李善的傷勢。卻聽到那李善尖叫了一聲:“不要過來!”
“琅琊洞天的掌門”,便真地乖乖地停在李善身前三四步遠、不再向前了。隻是這時候看他,卻連一點掌門風範也無——手足局促地站立著,倒像是學堂裡做錯了事的學生,隻曉得顫聲道:“師弟……師弟……我……我隻是無心——”
那李善再噴出一口鮮血,竟倚靠著大樹坐著、冷笑了起來:“如今你曉得為什麼了麼?”
隨後再尖叫起來:“看看我如今是什麼樣子?!你——還記得我從前的樣子嗎?!你——還記得我是男是女嗎?!”
這三句話一出口,昆吾子的臉色更白了。
“我方才要親你,你也覺得惡心了,嗯?”李善略癲狂地笑著,“從前你不是最喜歡這樣子麼?那時候我是衝霄劍派的玉蟬子,你是我的同門師兄——你誇我美貌天下無雙……啊……說要和我生生世世長相廝守。”
“再從前呢?再從前你還記得麼?我本是陳國人,生來是女兒身,是你見了我、喜愛我,將我帶去了共濟會。到如今師兄你還記得我那時候的樣子麼?不記得了吧?!”
李善扶著樹站起身:“你隻記得,我是檀量子了!你方才見我說什麼?多年不見?險些忘了我的道號?你從前的那些話呢?!”
“你身在琅琊洞天風光無限,又喜愛上了那淩空子……哈,竟要把我的道號給忘記了?!”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但口中又噴出一股鮮血,便將話截住了。
昆吾子被她說得臉色越發苦。沉默了好一會兒……眼睛竟濕潤了。隻哀聲道:“師弟……師弟……都是我不好。但叫我先給你療傷,我們慢慢來說,好不好?”
李善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緩和了臉色,歎口氣:“好。”
昆吾子忙奔過去,運起靈氣為他護住心脈。
兩人一時無言,隻看一輪火紅的夕陽慢慢落下山頭。
如此過了兩刻鐘的功夫,李善才又歎口氣:“唉。師兄,這便是為什麼。”
“從前那些事,我已不是很介懷了。隻是……我並不甘心。你帶我入共濟會,我得了道行。然後被賜予道號,變成如今這樣子。咱們都舍了身軀、成了遊魂。然後呢?”
“然後咱們扮作一個又一個人。什麼人、在哪裡做什麼人、以什麼人的身份做什麼事,都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我已做了九個人。作為每個人都活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師兄啊……你可知有時,我連自己都忘記了。”
“我問你可記得我是我自己……是陳國女子陳荔兒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你大概不記得了。你可知道……我自己也不記得了。”
“這些年我甚至連自己是女兒家都要忘記了……隻有見到你的時候才想起從前事。”李善的聲音慢慢變得幽怨,“所以我想知道為什麼。”
“長老們總說大劫要來,我們將要建立樂土。可這話說了幾百年幾千年,到底什麼時候來呢?人……什麼才是人呢?什麼才是我呢?我有的時候想,我之所以是我是因為有人記得我知道我,我自己也記得自己。知道自己的經曆、記憶、感情。”
“可是這些東西,我們真的有嗎?我現在有自己做衝霄劍派的弟子玉蟬子時的記憶。可我現在卻是湖妖李善……那我究竟是誰?哪一個才是我?”李善歎了一口氣,“你看,便是你……也忍不了我如今的模樣。而我是一個女子……難道我就能忍得了的麼?”
他說到這裡情緒終於慢慢穩定下來……卻小聲啜泣起來了。
女兒家啜泣,模樣楚楚可憐。但他如今是鱔妖的模樣,真真是和“楚楚可憐”這四個字挨不上半點邊兒。昆吾子見了他這樣子,又下意識地皺起眉。但很快又將眉頭舒展開了、微微彆過頭去、將他輕輕攬在懷中:“好、好、好……師弟,都依著你。你說怎樣……我們就怎樣吧!大不了我這昆吾子也不做了,出了事,我擔著便是了!”
又隔了一會兒李善才不出聲了。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林中一片漆黑、有蟲鳴。
這黑暗令昆吾子覺得自在了些。至少他看不清懷中人的模樣,隻自己想一想從前的事……覺得心裡舒服、柔軟了許多。
然後李善推開他、站起身來:“師兄。所以我要弄清楚長老們怕的究竟是什麼。”
“我們為他們做事做了這樣久,給我們的卻隻是一個不知何時實現的承諾。這承諾也是模糊不清。所以……我不怕做得久、做得苦。隻怕空歡喜一場。”李善的聲音漸漸變得堅硬,“如果我不能一直做自己,那麼至少要知道明明白白的目標。”
昆吾子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也歎口氣:“好。我知道這些年你過得苦。隻是……林量子師兄那一邊——”
“不能讓他知道。”李善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我們不知道他心裡怎樣想,這件事萬萬不能冒險。”
“但他此前也對我說,要捉拿李雲心的。且於家人是他殺死的,整件事他比我們了解得更多些。”
李善便略想了想,又道:“還是不能。隻是……可以這樣辦。林量子知道的一些事我們不知道,當然不好去問他。那麼就叫他告訴李雲心好了。我倒是有一計——可以先叫李雲心將林量子拿了、從他那裡問得了消息。然後我們再將李雲心拿了,豈不是一箭雙雕?”
昆吾子沉默一會兒,似乎在做決定。然後道:“好。”
李善便快意起來:“那麼,我們這樣做。李雲心想要假意投向道統,我們就投其所好。但他要我們為他除掉那些大妖魔,我們卻偏不依著他的法子辦,不能使他得了便宜。以後他到了道統,如何也想不到你我卻是一路的。那時他在明我們在暗,隨手布下幾個大陣,他便是甕中之鱉,逃不脫了。”
“然後我們再將他捉拿、細細盤問,再做打算好不好?”
昆吾子又沉默了一會兒,道:“……好。”
李善不說話了。過了幾息的功夫才在黑暗中問:“聽師兄的聲音,還有心事。師兄說吧,看我能不能幫得上忙。”
昆吾子這一次的沉默時間更長。
然後說道:“那淩空子……還在洞庭吧?”
他們附近草叢中的蟲兒鳴叫了好一陣子,才聽到李善的聲音:“哦。這件事。”
一隻小獸從草叢中穿行過去,蟲兒受驚、不叫了。隔了好一會兒才又試探著發出低低的嘶鳴、俄頃變得更大聲。李善便又道:“好。我幫師兄你好好留意……看不能保得住她。”
昆吾子咬了咬牙:“多謝了。”
“倒不用謝。天色晚了。”李善走了幾步,離昆吾子更遠了些,“師兄請回吧。”
他的語氣漸漸恢複平靜:“不要叫道統的人起了疑心。我們還有大事要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