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道便曉得,這是心哥兒給了他一個重托。他鄭重地點點頭,但仍補充了一句:“想來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三花與四妖同他們一共渡過了在渭城最後的階段。在那時候連劉老道心裡都不曉得李雲心究竟過不過得了月昀子那一關,但那五個妖魔卻從無二心。因著這一點,劉老道便很不想看到李雲心的擔憂成真。
他曉得心哥兒喜歡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心,他也在試著這樣行事。但終究……
還是希望這世界上的美好會再多一些的。
李雲心對他笑了笑,道:“那麼我去做事了。”
然後他像三花一樣,從窗口飄然而出——
這時候,東邊的天際浮出了魚肚白。
李雲心從空中掠走,直行出三裡地才放低了身形落在水上。提氣低喝:“來!”
片刻之後便有一人從水中浮出,正是那綠豆眼的瞎妖李善。先前李雲心去找白雲心,叫他自尋生路去。卻不想這李善竟然未逃,雖說隻在事情了結之後才出現,但可見一直是暗中跟隨著他的。他並不指望妖魔會有太多的勇氣與忠誠,李善的所以作為已經算是一個“能用的屬下”了。
因而便同他交代了一些事,叫他收攏湖中眾妖。如今見他出了水,麵上有兩三分喜色,便曉得事情辦得順利——這洞庭中的大妖魔幾乎都已經被他一網打儘了,那些小妖自然要乖乖受命。
李雲心聽他三言兩語地說了湖中情況,心裡就有了些計較。
據李善說……那白雲心同她的侍女,一直在湖中遊蕩。
這就叫李雲心稍感意外了。
白雲心要取龍魂,他總不好說“那麼也讓我去瞧瞧”。因而隻想著龍魂被牽動了,必然在湖中生出異象。到那時候他再去看也不遲。他不曉得龍魂在何處,但相比那白雲心既然來了,一定曉得的。
可如今聽了李善說這一番話——那白雲心竟也沒什麼頭緒了?
在他的謀劃中白雲心取龍魂是一個重要的環節,可出不得什麼差錯。因此他決定與她好好談一談。
洞庭中的水族雖然道行不深,但總是湖中的土著,消息靈通一些。李雲心問了李善便曉得白雲心此刻大抵行至何處,便騰雲駕霧直往那裡去了。
到朝陽初升的時候,終於發現白雲心的蹤跡。
她與侍女停在湖中一個小島嶼上,黑驢正在草木間踱步嚼食。兩個妖女往草地上鋪了一塊毛毯,毯上擺了些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吃食,正在用早點——仿佛出門踏青的尋常家丫鬟小姐。
李雲心倒覺得她這做派有趣極了,越發覺得這妖女也是個妙人。
但現在可不是享受這些個閒情逸致的時候。
他落下雲頭停在白雲心身邊四五步遠,兜頭問她:“白姑娘不是要取龍魂麼?怎麼變成了遊湖。”
白雲心看了他一眼不說話,隻慢慢咬手中一塊淡綠色的綠豆糕。那侍女白了李雲心一眼:“我家小姐的事,要你管。”
“終究是戰友和朋友,總要適當關心。”李雲心慢慢走近她們,一邊看著白雲心,又一邊慢慢在毯子另一頭坐下了——
丫鬟看起來很不高興,但瞧自家小姐沒有說什麼,就隻哼了一聲。
李雲心伸手拾起一塊綠豆糕,也送進嘴巴裡咬了一口。
然後就變了臉色——他從沒吃過這麼難吃的玩意,不曉得是哪個小販粗製濫造的。
但白雲心竟然吃得下。不但吃得下,還不停地吃了兩塊。然後停下來用一方白色的帕子擦了擦手,對丫鬟說:“這個,是你在哪兒買來的?”
丫鬟想了想:“該是在平城吧?小姐你還記得麼?那天是上祀節,咱們去晚市裡逛,見一個小姑娘賣這個,你說沒嘗過,就買了許多的。”
白雲心想了想:“哦。這個難吃。下回去,將那小姑娘給我找出來。”
然後才看李雲心:“你這是做什麼。你也要龍魂麼?”
李雲心笑了笑:“我不要龍魂,但有些事需要你配合一下子。另外……還有些一直在心裡的疑問想要問你——已經藏了很久了。”
白雲心皺眉想了想:“你要問什麼?”
“鬼帝的事。”李雲心說,“那位鄴朝的昭武皇帝。他生前一個凡人……你如何欠了他的人情?這個百思不得其解。窩在心裡,很不痛快。”
小丫鬟忽然掩住嘴,輕輕地笑起來。原本看李雲心是略顯焦躁的眼神,到此刻卻成了幸災樂禍。
白雲心倒是神色坦然:“你想要知道這件事?”
李雲心看了看天色:“反正現在暫時沒事做,不如聊聊天,算深化一下子友情。我這個心結解開了,也好告訴你另一些事。總不好我對你一無所知,到頭來發現你又和道統牽連在一起。”
白雲心便坐直了身子,看了看李雲心:“這件事呀。說來也有趣呢。”
說到這裡笑了笑,笑一下子之後,臉色又平靜下來。
李雲心覺得她是在試著回想些什麼。
於是他等了一會兒。然後聽到白雲心平靜地開口說道:“應該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
鄴朝末帝呂正陽,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美貌的男子。在這樣的一個世界,做帝王實在是一等一的優差。因為有道統與劍宗存在——道統希望天下和平穩定,人口增長。因而很不樂意看到朝代更替。
因著這個緣由,在數千年的曆史上幾乎沒有過成功的“農民起義”——初成規模的叛亂會被官兵剿滅,一旦勢力稍大一國之力難以彈壓了,要麼有道統與劍宗的人出手,要麼會有鄰國相助。
國與國之間也是這樣的和平——未經許可大肆攻伐,便是與天下玄門為敵了。
因而皇帝們知道自己皇位永固,知道鄰國不會輕易開啟兵戈,也知道自己搞得國內民不聊生、餓殍千裡會被替換下來……在這樣的情況下,無論皇帝還是百姓都算是比較安穩的。
因而這位鄴朝末帝呂正陽在年輕時並不曉得自己會迎來怎樣的命運。而覺得會與自己的那些先祖們一樣,安安穩穩地享受極度榮華過完一生。
但事情在一個夏天開始變得不同。
那年夏天出奇地熱,天下大旱。皇帝因此決定出巡體察民間疾苦——實際是遊玩居多。
呂正陽巡遊至青州神女山的時候,發現山上有一間不知名的廟宇。這廟宇已隱藏在森林中很久很久,廟名也剝蝕不見,連皇帝身邊最淵博的學士都無法從他們腦海當中的古籍裡推斷出這廟中供奉的究竟是誰、又有怎樣的出處。
這一個小插曲令年輕的皇帝感到快活,於是不顧侍從的阻攔,走進廟中。
卻發現廟中有一副畫像,畫像上有一個女子。縱使皇帝後宮佳麗無數,但在見到這畫像上的女子時候仍然看得呆住了。年輕的皇帝的心神為之所奪,在怔怔地看了她一刻鐘之後感歎著說,“如果能與這樣的美人同床共枕哪怕一宵,便是用朕的江山來換也是值得的”。
侍從與古板的學士認為皇帝這樣說不妥,可並沒有人敢壞了皇帝的興致。
呂正陽說了這話,便使人將廟中供奉的畫像取下、要帶在身邊。
一個侍從去取畫像。但他的手剛剛碰到畫像,便看到畫上的女子容顏迅速衰敗、腐爛,很快這幅畫也變成了灰燼。
皇帝登山的時候晴空萬裡,烈日炎炎。但就在畫像毀掉的一瞬間,天空風雲突變、雷雨大作。
傾盆大雨倒下來,便沒法子下山了。
學士和侍從都認為是皇帝對廟中的不知名的神女不敬,因此神女發怒降下雨水來,可仍舊是不敢說出口的。但皇帝本人並不很放在心上——他是皇帝。自我反省對於一個皇帝來說,是一種很稀有的品質。
可誰都沒想到大雨竟然下了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之後皇帝一行人才能夠下山。
之前鄴國大旱,如今則鬨了洪災。國境內許多江湖決堤,百姓流離失所,死傷無算——那竟然是一場幾乎覆蓋了半個鄴國的超級大風雨。
呂正陽這時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妙,因而急急地回了渭都——便是如今的渭城。
回京之後召喚渭都的道士,問天上降下如此的災禍,是不是因為皇帝德行有失。道士聽皇帝說了當日的情形,隻笑道那並不是什麼正神,隻是山野中的精怪占據了神位、得些供奉罷了。七天七夜的豪雨不是那種精怪能夠降得下來的,叫皇帝不要擔憂。
道統的道士雖然這樣說,可皇帝也還不放心。
於是又祭祀黑白閻君。
皇家祭祀,祭禮自然豐厚。又兼呂正陽心中不安,則更是豐厚中的豐厚——於是就連閻君都被打動了。
那白閻君便在夜晚給皇帝托夢,說保他皇位無虞、國運長久,大可放心安心不必擔心。
呂正陽得了閻君的保證才真的放下心,又奉獻了許多許多的祭禮。
對於尋常人而言,黑白閻君可是比道統、劍宗的仙人們更加神秘高貴的真神……又怎能不放心呢?
隨後……流民起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