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這麼一叫,眾人皆驚。
倒是自稱土地的老者皺起眉、並攏雙指朝那侍衛一點,喝道:“陛下在此,慌什麼!你且細細說來,怎地了?”
侍衛似乎怕他多過怕那女王。渾身一個哆嗦,趕緊跪倒磕頭,磕磕絆絆地說:“報、報陛下。前些日子銀甲大將軍奉王命開疆拓土,卻不小心闖入一片霧氣裡。大將軍率人在霧中行走了三四日……不料撞見兩個煞星。一個照麵便將大將軍斬殺了,又循著殘兵的行蹤一路追來了城外——眼下正在……正在……城外叫罵……”
他說到這裡,支支吾吾。不去看他家陛下、不去看那老者,反倒去看應決然和座上其他人了。
聽到此處那圓珠國的女王和老者相視一眼,齊齊變了臉色。一邊打發了報信的下去,一邊叫侍從將賓客帶走,唯獨隻留了應決然一人。
應決然覺得頭腦中一個念頭愈發強烈、呼之欲出。但他再要細細想,卻看見那珠光寶氣的豔麗女王自寶座上走了下來,款款來到他的麵前、拉住他的手。
應決然雖說是江湖兒女,也嘗過紅塵滋味。但從未親近過如此高貴美麗的女子,一時間便有些癡了,就將腦海中那念頭拋去腦後。
隻見那女王抬手摘掉了自己的麵紗,麵目更加清晰。明眸皓齒、櫻唇雪肌,當真是個美豔的尤物。隻是眼含三分春水,細眉微蹙,看著他,哀聲道:“好叫應公子知曉,我圓珠國或有大劫了。奴家初見應公子便傾心,隻想叫你做個女王的駙馬、一國的君王。卻不想此刻來了兩個煞星攪亂我的喜事。應公子若是對我也有情誼,他日見奴家落難,可要助我一助,好不好?”
應決然被她的寶氣晃了眼,頭腦已經全然轉不開了。口中隻道:“啊……不是要將我們送給那圖風國人麼?”
女王更挨近了他,執著他的手,吐氣如蘭:“送也是送那些蠢物,怎好送你這偉丈夫?”
應決然被她這不知羞臊的話弄暈了頭腦,一時間竟然連話都說不得了,隻唯唯諾諾,也不曉得究竟答應了何事。
等到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竟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城外了——身後是那道路四通八達的圓珠國,麵前則是一片溝溝壑壑、高低不平的場地。
再往左右看,是成千上萬的身著斑斕彩衣的甲士。而那圓珠國女王也換了戎裝、坐在由十六人抬的寶座上,正揮舞手中短劍、指點將士布陣。
他就在女王身邊的親軍護衛中,身邊則是那自稱土地的老者。
老者眯著眼睛、朝遠處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
“這圓珠國人身受圖風國人侵略之苦,卻不去想如何驅逐那些人,反倒是認了命。而今又被人打上了門,才想著奮起反抗——可惜也是一塌糊塗。孰敵孰友也不好分得清,便隻好給自己樹起一個靶標。當真是可笑又可憐。”
出了那城中的白玉樓、離女王遠了些,應決然就覺得自己的頭腦漸漸清明了。
此刻忽然聽這老者說這些沒頭沒腦、不知所謂的話,一時間也想不明白。便隻皺了眉:“你不是幫那女王做事麼?怎麼如今又說這番話?”
老者卻不言語了。隻搖搖頭,微微一笑,閉口不答。
應決然再要追問,卻發現前方的天空微微一暗——他趕忙抬頭去看,發現視線已被兩個龐然大物遮蔽了!
兩者都好似一座小山般大小,有數十個圓珠國人疊起來那樣高。
一個生著一對火焰似的赤紅眼睛,身披白袍,頭上一對白翅朝天冠。
另一個則著灰甲。眼睛沒什麼出奇之處,身後卻拖了一根百截熟鐵鞭。
兩者像是山嶽一樣沉沉地壓過來,居高臨下地俯視這圓珠****陣。饒是眼下應決然渾渾噩噩並不清明、饒是他見慣了生死也曾走南闖北——真真見到了這般駭人的景象,也是覺得雙腿發軟、嘴裡發苦。但好歹還有江湖武人的氣魄,隻咬著牙——思量一會兒若是圓珠國不敵,該往哪裡走。
他這邊打著小算盤,那邊圓珠國女王卻已經持劍厲喝:“二位是什麼來路,因何犯我圓珠國?”
那白袍的怪物便說話了。聲音宛若雷鳴,卻又偏偏有些尖銳,聽起來古怪極了。
“你這不知好歹的蠢物,竟敢犯到我們的頭上,可知道此地百年前就已經是我們的道場了麼?!”白袍怪物說了這話,再不猶豫。縱身一竄就撲將過來,一踩一踏,登時殺傷了數十性命。
女王也不再多言。口中發出一連串的呼喝,那些圓珠國的甲士便自手中拋出繩索,想要套住那怪物、將其製伏。
甲士手中的繩索也不曉得是用什麼製成的。看著細細的一條,卻驚人的堅韌。白袍怪物衝進軍陣裡起初左突右竄,殺傷無算。但很快被那些繩索套住、掙脫了五六根,便又來十五六根。因而漸漸地行動越來越不方便,到最後全身都掛滿了繩索、甲士。
這時候再看他,就好像在他自己的白袍之外又披了一件白袍,被壓伏在地,輾轉騰挪都吃力了。
圓珠國的軍陣中便傳來歡呼聲。甲士紛紛順著繩索攀登上去,用不曉得是刀還是劍的武器去刺他。
正待鬆一口氣的時候,另一個怪物卻殺到了。
這兩怪此前似乎是故意這般行事——先叫白袍的怪物前來試探虛實、章法。待他被套牢了,那灰甲的怪物才登場。
他一竄出來,身後拖著的那百截熟鐵鞭就是猛地一甩。
怪物一張嘴就能吞進數百人,而他那鐵鞭雖然看著細,放躺了卻也有一人高——這麼勢大力沉地橫掃過來,登時將一大片軍士都擊飛了。白袍怪物身上的繩網因此鬆開一角,那怪看準時機再叫一聲、猛地站起身,脫困了。
這二怪彙合到一處,頓時大顯威風,隻將圓珠國的軍陣搗了個七零八落,死傷無數。
圓珠國女王見勢不妙,立即下令後撤。但那些甲士都已經嚇破了膽,後撤也撤了個七零八落,又被二怪抓住時機殺了個痛快。
應決然被裹挾的人潮裡,也跟著走。
就這麼邊追邊逃進了城,那二怪卻仍不罷休,也跟著追進來。
城中的百姓也躁動了,紛紛走上街頭要保衛家園。百姓人多,卻沒什麼章法兵械,就隻合著血勇拿肉身填。可這麼一來,倒真地減緩了二怪的來勢,叫女王和應決然一乾人逃進了白玉樓中。
那女王也不說話,拉著應決然進樓,便屏退左右,對他哀聲道:“應公子,此番大劫大概是躲不過了。希望應公子記得此前答應奴家的話。倘若落入那怪物之後,還請應公子回護一二。”
應決然還在心中納悶——為何偏要來求他?
就忽然感到一陣地動山搖——二怪終於殺到了城中心,將白玉樓推倒了。
照理說,樓宇倒塌的時候,應當是碎石爛瓦亂飛,那樓中的人也少不得要傷了性命。
然而應決然看到的,卻不是那樣慘烈的景象。
很奇怪——仿佛樓宇倒塌的那一刻,這世界的天幕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揉皺了。散落的碎片在一瞬間變得扭曲,好像之前他所見到的一切——那些甲士、城市、衣服、杯盞,甚至女王,都是畫在一塊巨大幕布上的畫兒。而今大手一把將幕布扯走,它們就統統失掉了正常的模樣。
那些情景被抽走、變得扭曲,應決然頭腦中的某一層紗幔就也隨之被抽走了。
記憶與清醒的理智忽然回到他的腦海,應決然猛地瞪大了眼睛,意識到——
他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了。
睜開眼睛先看到的是天空。他在野地裡有辨日的習慣。之前看到這一片草地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抬頭向天空看了看。那時候日頭還在東邊,是上午。
現在看天空,日頭仍在東邊。甚至當初他看到的一片形似元寶的雲,也僅僅是拉長成了一條小船而已。
時間並未過去多久。
陽光刺眼,他立即起身。在手邊摸到了自己的黑刀,手撐地坐起來,卻感到身上一陣酸軟。
等眼睛適應了林中稍微暗淡的光,才看到地上橫七豎八地躺倒了一大片人。於濛在其中,烏蘇和離離也在其中,他的那些手下人都在其中。
多了兩個人。
一人穿灰衣,生得賊眉鼠眼,像是個市井間的爪子。另一人是個白袍的少年。少年生得倒是不壞,眉清目秀。隻不過……一說話,就露出兩隻大板牙來。
他是在對應決然說話的,並且是笑著說的:“你們這些人倒命大。再晚來些時候,可就化成膿水了。”
應決然看這兩人麵善,卻一時記不起在哪裡見過。就隻緊皺了眉、握著刀:“閣下……何人。方才出了什麼事?”
少年撲哧一笑。這一笑,臉上甚至還笑出了紅暈來。
“在下渭水龍王李雲心座下,白龍使者兔斯基道人。”然後微微向後一讓,“這位是渭水龍王李雲心座下,青龍使者舒克道人——是在下的師兄。你麼,我們此前見過。你還記得那兩個道士麼?在渭城的巷子裡?你身邊還有個老頭子。”(注1)
應決然雖說恢複了清明,但不知為何頭腦還有些麻木。聽這少年的話,想了好一會兒卻也想不分明。少年也就隻笑著、盯著他看。
倒是那賊眉鼠眼的男人走上前:“小師弟,莫調笑他了。”
然後對應決然說:“方才發生了什麼,你來看。”
他說完側身讓到一邊。應決然這才看到他們身後的東西。
身後有一塊大石。石頭有一人高,模樣熟悉。應決然很快意識,這石頭的輪廓與他此前所見的、寫著“圓珠國”的石碑一模一樣。
隻不過這石頭上沒有刻字,倒是因為年久、風吹日曬,變成中空的了。
這中空的大石裡還生了一棵樹。樹被石頭蜷著,樹乾生得彎彎曲曲。而在這樹木一根橫著的粗樹乾上,應決然看到了一張大蛛網。那雪白的蛛網原本織得極密,其上四通八達。形製如同他之前所見到的,那圓珠國的白玉城一般。
隻不過眼下蛛網殘破了一半,似是被人撕了。而蛛網上——密密麻麻的、五彩斑斕的小蜘蛛正驚慌地四散奔逃。蛛網正中則有一個包裹著層層蛛絲的卵囊。其中正伏著一隻半個巴掌大小的大蜘蛛。這蜘蛛的色彩尤其豔麗,此時不知受了什麼傷害,伏在囊上瑟瑟發抖,卻時不時地用兩隻前螯朝應決然的方向指,仿佛要對他說些什麼。
應決然登時倒退了兩步,想起那潔白的街道、彩衣的女王、彩衣的甲士來。心中一口厭惡煩悶之氣,險些嘔吐出來。
鼠精舒克笑了笑,道:“這彩蛛有毒。成精得道了,毒性更強。先前你們都被彩蛛在脖頸上咬了一口,身子已經不能動了。神智倒被那女妖精擄了去。”
“你再網上看。往那邊看。”
應決然轉頭看他所指的方向。
卻見這草地邊緣有一棵樹。樹木上有蚊蟲嗡嗡飛舞,看不清是什麼東西。
鼠精便道:“那是黑翅土蜂。自己不做巢、不采蜜,卻是過寄生的營生。到春夏的時候就找那肥大的土蜂,蟄昏死了,在它們身子裡產卵。等幼蟲孵化出來了,先從彩蛛的身子裡麵吃。吃空了,再飛出來。說來也是一物降一物。”
“這些彩蛛將你們迷暈了……大概是要送給那土蜂產卵。”舒克指了指蛛網正中的大蜘蛛,“但奇怪。其他人都是快要給毒死了,你倒是留了情。這女妖精可對你說了什麼?”
到這時候,應決然已經曉得這灰衣人、白衣人不是尋常人了。再緩和一會兒,也記起了那一夜在巷中與那五妖相見的情形。他心中稍定——自己要去找李雲心,在這裡卻遇到他座下兩位使者,大概他本人也在附近吧。那李雲心雖然言談舉止當中滿滿都是令人心驚的邪氣,可似乎對自己沒什麼惡意、倒頗為看重。
應決然不曉得那樣的人物為何看重一個凡人,但知道至少眼下,應當是沒什麼危險的。
就想起那女王對他說的兩番話來。
要他在“城破”之後,關照她。
想了這事覺得胸口一陣煩悶,忍不住將視線挪開了去,不看那作揖的大蜘蛛。而是再四下看了看,對舒克道:“還有個老頭子。”
然後將那老者的相貌細細描述一番,問:“那又是個什麼東西?他自稱是這裡的土地。”
倒是舒克與斯基對視一眼,再看應決然:“從未見過啊?”
“我們在渭城中遇到三花娘娘之前便在這裡居住生活。這彩蛛從前是曉得的,土蜂也是曉得的。卻從不知此地有什麼土地。是你中了毒,記岔了?”
應決然愣了愣,就不再說話了。
但他覺得自己沒有記錯——方才的一切,此時都可以一一對應。唯有那老者不見了。
他還記得老者在戰陣中對自己說的話。聽起來沒頭沒尾莫名其妙,印象卻無比深刻。
見他不說話,舒克道人也隻當他是真記錯了。便指了指那大彩蛛:“在從前這事我們是不管的。哪知她今日偏偏擄了我們的嘉欣師妹,就不能輕饒了。嘉欣師妹說是你們救了她。眼下得知——”
話說到這裡,卻看見應決然忽然起了性子。揮起掌中的黑刀猛地一劈,就將那中空的大石劈了個粉碎。口中喝道:“呸!好個妖精!”
碎石四濺,那樹木也被他劈成兩截,蛛網徹底撕裂了,大蜘蛛也不知所蹤,不曉得是被劈死了,還是逃脫了。
鼠精阻攔不及,苦笑一聲:“你這樣子,可斬殺不了她的。又不是普通的玩意兒。也罷,逃就逃了吧,總之嘉欣無事。”
“你把這些人都叫起來——我帶你們去見掌令長老、三花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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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黑刀與五妖相見,參見第二卷,“第一百七十五章氣焰極其囂張”。(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