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子稍感詫異。片刻之後問:“此言何意?”
“字麵意思。”李雲心又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看天。
隨後低聲自言自語:“雨大。這麼個下法兒,城裡房舍要垮掉不少。”
說完了這話,一雙眼眸忽然變成金黃色。臉頰上現出了細密的鱗片、黑發裡摻了白絲。雲霧從他的發絲中升騰起來,好像白發飄蕩,化作霧氣。
“收。”他低喝了一聲。
洞庭湖邊的雨水立即收斂了——從小雨變成細雨,再變成零星兒的雨滴。高天上的濃雲翻卷著褪去、縮小,變成絲絲縷縷的白雲。而雲中褪去的那些鉛灰色,仿佛都跑到了李雲心的頭發裡——原本黑白摻雜的發絲重新變成烏黑色,他臉頰上的細鱗也褪去、眼中的金黃也褪去,再次變成俊俏的少年人。
濃雲既散,太陽便出來了。
可惜已經不是豔陽了。他同月昀子在午後的時候開戰,到眼下已近黃昏。天空發昏,日頭落在遠山以西,山上一整片紅彤彤的火燒雲。
李雲心歎口氣:“可惜。”
隨後抬起頭踏前一步,向著那洞庭湖中君山的方向高聲呼喝:“吾乃渭水龍王李雲心!洞庭君可在?出麵一晤!”
聲音滾滾而去,仿若有形有質,將湖麵上的霧氣都衝散了。水麵起了風與波紋,龍王廟附近的花木被震得枝葉亂顫。白鷺鎮上的人也聽到了這聲響,但都不敢出來看。此地離渭城雖遠,可李雲心與月昀子爭鬥時的雷鳴與金光都看得見。到此刻再聽見這聲若悶雷的聲音,即便是最最唯物的人也該意識到…是有神通之士搞出了如今的大場麵。
還很有可能是他們月餘以來一直膜拜的“龍王”。
但這聲音驚動了鳥獸、人類,甚至衝破湖麵上的迷霧,卻並沒有令洞庭君現身。
李雲心靜靜地等待了三息的時間,便又喝了一聲。
仍沒有回應。
他就轉臉去看昆吾子:“不給你麵子啊。”
玄境道士想了想,問李雲心:“淩兒當真在這湖中。”
“她被白雲心廢了修為,但神魂倒是被一件法寶留下了。我此前在湖裡見過她,她在牧雲——你知道什麼是牧雲麼?”
昆吾子沉默不語,但臉色漸漸陰沉下來。顯然也曉得些陳年往事。
他盯著深沉的湖麵看了看,低聲道:“那便得罪了。”
這一聲不像是說給李雲心聽的。因為聲音雖然低沉,卻意外地清晰響亮。
隨後他踏前一步、伸出了手。
李雲心第一次見識到玄境修士的手段。
昆吾子的手白淨瘦削,仿佛指節都有棱角。他先是掌心向上、斜斜地往前探出去——好像插入什麼東西底下。
又在一息之後,猛地翻轉過來。
李雲心倒吸一口涼氣——因為他看到了洞庭湖之上的天空。
原本是日近黃昏的天空,那藍色都有些泛黃了。但就在昆吾子翻過手掌的一刹那,天空忽然黑暗下來。
因為湖水跑到天上去了。
就仿佛天地調了個個兒,一層薄薄的、宛若鏡子一般的水麵出現在天空之上,從這邊一直延伸到極遠極遠處。李雲心猜想,那一片水域的大小應該與這地上的洞庭湖相當——昆吾子隻在翻轉之間,便將洞庭的水麵弄到天上去了。
但事情並不像他想的這樣簡單。
下一刻,那天空之上的水麵開始傾瀉。不是淅淅瀝瀝的小雨,也不是瓢潑的大雨。甚至李雲心此前在渭城渭水一地所行的猛烈雲雨,都無法同這種氣勢相比——整個洞庭當中的湖水,從那天空之上的水麵裡——
傾盆而下!
倘若這洞庭湖是一個圓形,那麼此刻天地之間便多了一道圓柱。
倘若這洞庭湖是一個方形,那麼此刻天地之間便多了一道方柱。
天空之上的水轟鳴著擊打在湖麵上,發出的巨響登時將大地都震得搖晃起來。先是那花木枝葉紛紛落下,再是那龍王廟在一陣猛烈的地動當中傾塌半邊。水與水相交,迸發出來的能量宛若爆炸一般——向著四麵八方而去的水浪就好比濺射的金屬洪流,而那洪流還是鋒利無匹的!
他們二人所在的這木亭緊鄰湖畔。隻在一瞬間,木亭便被奔湧的水流徹底摧毀,變成最細微的碎片。兩個人都淹沒到了水光當中,那昆吾子倒是沒什麼大礙,然而即便以李雲心的強橫身軀……
胸前亦出現了一整片縱橫交錯的血跡!
從未見過此等奇景——水柱矗立在天地之間,就仿佛是凝固著的。但實際上是從天空當中的那片水麵裡、這洞庭湖之中的湖水被某種玄妙而強大得可怕的力量搬運到了高中,再重新落回到湖中!
但縱然如此,那湖水的水位卻並未上漲,甚至還略有下降……
當真是湖裡的水。
李雲心已飛退出數十步之外,但可怕的聲音仍震得他雙耳發麻。一條巨大的瀑布尚且聲如雷動,何況是整個洞庭的水,從極高的天空之上傾瀉?!這樣大的聲響、聲浪……
他下意識地向身後看了看。
龍王廟已經傾塌了。目力可見的湖邊的一切,都蕩然無存。大地仍舊在搖晃、顫抖——白鷺鎮裡的房屋不可能承受這樣劇烈的震動。也許會死掉很多人。
昆吾子仍舊站在他身邊、背著手,麵色平靜地望著天空之上的那水柱。
實際上即便已經退開數十步,那巨大而無邊無際的水柱仍舊像是一堵高牆一般壓在視野當中,仿佛下一刻便會傾塌下來,將人們統統裹挾進那深沉得可怕的水中——而他們兩個宛若兩隻螻蟻。
“到了玄境你才會意識到一些事。”昆吾子沉默了一會兒,沉聲道,“意識到玄境之下,也無非是世俗中人而已。而真境,算是勉勉強強地掌握了一些力量。然而……並不值一提。”
他側臉看李雲心:“此前你說貧道沒有尊重你正視你。到此刻你該清楚——貧道之前給你的是怎樣的尊重了。”
李雲心盯著麵前這可怕的奇景看了一會兒,平靜地說:“力量不代表一切。”
昆吾子笑了笑:“所以你是少有的聰明人。也因此,貧道沒有殺死你。隻是因為你的這句話。”
李雲心沒有來得及回應他,天空之中便傳來更加可怕的聲音。
水似乎“流乾了”——聳立天地之間的水柱在迅速變矮,因為天頂之上的“水麵”消失了。最後的湖水被傾瀉下來、迅速跌落向湖中。而就在那水中,李雲心看到一個無比巨大的身影。
他化了真身,足有三百丈長。三百丈,是怎樣的概念?長度,或許不是很直觀。但若是轉為高度——大致相當於他從前那個世界,三百層的摩天高樓!
三百丈的龍身,一個成年男子站在他的麵前,就好像一粒塵埃。
然而此刻這洞庭湖水中出現的巨大身影……甚至已經不是“巨大”可以形容的了。這迅速變矮的水柱仿佛一口立在廣袤大地上的魚缸,而這大魚被盛在魚缸裡。但與其說它被盛在魚缸裡,倒不如說是圈禁——因為它本身是就有半個魚缸那樣大小,甚至於它的一條肉須,就同李雲心的真身一樣長!
大魚全身赤紅,就連肚皮都是泛著暗金色的紅。它身上的一片鱗便足有一整個白鷺鎮那樣大,鱗片在水中發出蒙蒙的金光,就仿佛是摻了金粉的。
它的一張巨口便可以占據兩個人的全部視線,然而那口中黝黑一團深不見底,絕不僅僅是陰影可以形成的黑暗。
它看起來同一條赤紅色的鯉魚並無甚差彆,然而……
這樣的大的“鯉魚”,本身就已經超越了任何常理了!
李雲心便知道……此乃,洞庭君的真身!
但這樣一條被昆吾子從天空之上“倒出來”的大魚,就隻在兩人麵前出現了短短一瞬間。幾乎就在李雲心剛剛將它看清之後,這大魚便消失了。
一點炫目的紅芒出現在半空之中,迅速化為一個人形——便是李雲心先前在君山上看到的那位“李道長”。
這洞庭君現身之後並不說話。隻等湖水完全轟鳴著重入湖中,才紅光一閃,瞬間出現在洞庭湖邊。
李雲心緊盯著他的腳——正距離湖邊一丈之遠。
傳聞是真的。
他的老巢被人翻了個底朝天,而他仍舊不出洞庭一丈外!
昆吾子乃是大成玄妙境界。據說洞庭君亦是玄境,卻不知是玄境的哪一個階段。但無論如何玄境道士剛才那看起來輕輕鬆鬆的手段已在李雲心心中留下可怕而深刻的印象。
而玄境大妖洞庭君……什麼人能將它圈禁在這洞庭中、兩千年?!
此刻暴怒的洞庭君渾身都泛著紅光。他的雙眉豎起,原本就不小的鼻孔因為極度憤怒而張得更大。得知螭吻死訊時他呼出的乃是蒸騰的霧氣,然而此刻就連那霧氣都變成了淡紅色……就好像火雲!
“昆吾子,你好大的膽子。”洞庭君的聲音像是炭火在摩擦,仿佛每一個字兒都會在空中碰撞出四處濺射的火星兒。
“本君本不願理你,你卻自己找上門——你欺人太甚!”
玄境道士隻笑了笑:“洞庭君膽子也不小。竟敢侵吞我道統法寶、圈侑我道統修士。據我所知……還要她牧雲。”
昆吾子的聲音低沉下來:“洞庭君豈不知取死有道乎?!”
兩位玄境的強力人士對峙起來,李雲心便向後退了兩步、不說話。
洞庭君聽了昆吾子的威脅,怒極反笑:“你那道統修士淩空子殺我水族螭吻,此刻竟敢上門同我討要說法?道統雖強、也可以不講道理。但是在本君麵前,卻不怕你們不講道理。”
“這洞庭方圓千裡……本君便經營了三千年。你當本君這玄境的妖身,是那些任由你們宰割欺淩的小妖魔麼?!”
昆吾子朝李雲心看了一眼,開了口。
李雲心沒來得及阻止他。
“螭吻?”昆吾子冷笑,“可還是未死的。不過倒也不怪你——即便是我,都不曉得他是用什麼法子奪了螭吻的舍。倘若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連想也不會往那個方向想。”
“而旁邊的這位小朋友既然可以設計奪舍螭吻,想必也可以殺了它。依著我看,我道統的淩空子,你那水族的螭吻,便都是被他給算計了。你這滿腔的怒火與其衝著我發來,倒不如衝著他發去!”
有那麼一瞬間,李雲心很想現出真身,當即便遠遁回渭城裡。
——他沒有摸清楚昆吾子。至少,沒有完全抓住他。
他不曉得昆吾子與洞庭君說這番話、說他奪舍螭吻、設計淩空子的這番話是因為無意,還是的的確確要害他。
可能是他身為玄境修士,已經習慣了強大的力量,並不很擅長陰謀詭計。因而“奪舍螭吻、設計淩空子”這件事在他看來如今已是細枝末節、隨口便說了。
也可能他就真的是想要將禍水引給自己。
李雲心遲早也要明說此事,但絕不會是現在。他更想像借著殺掉月昀子的“勢”,令昆吾子暫時地可以同他“談談”那樣子,再借著昆吾子的“勢”,同洞庭君談談——找回他想要的東西、要回他想要的人,有了充足的了解,再依勢利導。
昆吾子不該不清楚這一切。
但如今毫不在意他的狀況,隻隨口便當做“趣事”來說了。
李雲心在心中冷笑一聲。
出城之前他在汪生書筆店的屋頂上,正告了昆吾子一些話。他希望對方可以正視他所掌握的力量。
但當時對方淡淡一笑,李雲心不清楚昆吾子是否真地聽進了心裡。
而剛才這位玄境道士展示了神通,告訴李雲心……“玄境之下,也無非是世俗中人而已”。
再到了此刻。
李雲心已完全明白了。
他自始至終沒有贏得玄境道士的尊重。對方可能因為他所知曉的一些事情有所顧忌、沒有出手,但並不意味著,將他當成了旗鼓相當的對手。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在心中冷笑一聲。
這種感覺很不好。
而他也絕不會再像是一個苦苦哀求大人、甚至使著性子、摔著東西去告訴那些大人“我真的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的小孩子一樣,再對昆吾子說一遍同樣的話。
他會用實實在在的某件事令這個玄境道士為他對自己的輕視付出代價,並且好好地、長長記性——讓他曉得他曾經可以成為自己的盟友,但愚蠢而固執的傲慢葬送了那個機會。
可能就在明日,可能在十年之後。
但無論如何,他可絕不是一個大度的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