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的驚愕還寫在臉上未消散,李雲心已向著天空仰起頭。
原本晴朗的夜空迅速變得暗淡,隨狂風推進的滾滾濃雲很快遮蔽星月。這雨雲壓得極低,仿佛站上屋頂、踮起腳尖、伸長了手臂便觸摸得到。
可李雲心清楚這樣的雲,至少也距離地麵一千米上下。
他眯起眼睛看,但並看不到。於是並攏中指和食指,在自己的雙眼上拂了一下子。體內雜駁不純的願力與靈力灌注雙目,他終於看清那厚達千米的濃雲之中的東西了。
他緊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長出一口氣:“還……可以啊。”
“沒我想象的那麼醜嘛。”
在他原來的那個世界,龍生九子的典故本是說“龍生性好淫”——在路上見了什麼奇怪的動物可能就會交合一番。龍與那動物交合誕下的龍子,就一共有九位。
因此他很不確定……那九公子螭吻的原身到底是何模樣。實際上他都不確定真實存在的“神龍”,究竟是什麼樣子。
但此時,終於看到了。
千米高空之上,翻騰不休、電光四射的雲層裡,一條如龍似蛟的巨獸,正在向著渭城疾衝而來。據說螭吻是龍首魚身。但它實際的樣子,身體卻極長——粗看去,幾乎和他心中的“龍”並無二致。
但,在若隱若現的電光中細看的話仍可看得出,它脊背上生的乃是一條長長的背鰭,而非龍的鬢毛。
可即便如此,它仍有一顆龍首。
真真是,如同鹿角珊瑚一般的雙角,在明暗不定的電光中閃著熠熠華光。極長的、看起來又極軟極韌的兩條長須飄蕩在體側,亦有淡金色的寶光。
它的雙角是烏沉沉的鐵青色,而它的鬢毛,卻是雪白雪白的顏色——
李雲心這樣又看了一會兒,略驚奇地笑了笑:“這配色還真是夠潮。”
第一滴雨水落下之後,很快暴雨便傾盆了。李雲心第一次看這龍子“興雲布雨”——它每粗重地呼吸一次,便有雲霧自它的鼻孔中升騰出來,迎風便漲,化為濃得化不開的雨雲。
它每晃動一次身軀,便有絲絲電蛇從鱗甲之間遊竄出來,滾過烏沉沉的雲層。
它如此挾風雷而來,到李雲心說出三句話的時候,雨便將他全身都澆透了。
但他抹了把臉,放聲大笑:“痛快!”
隨後又朝屋裡一招手:“劍來!”
話音一落,一道電光劃破沉沉夜色,便直射進他的掌心。
李雲心將這柄白雲心贈與他的劍握了握,隨手一甩,橫於身前,重又在積滿了雨水的席上跪坐下來,閉上眼。
劉老道怔怔地看著他做這一切,也陪他一起淋雨。直到他跪坐了才問:“心哥兒你這是……做什麼?”
“觀虎鬥。”他說。但老道並不能在這雨聲裡聽到他說的話——實則沒也法兒聽了。
李雲心說完之後便一甩袍袖,一股柔和的力道便將老道擊暈了,直托著整個人撞進房裡。
隨後,李雲心再次握住橫於膝前的劍柄,在豪雨中一動不動地端坐著。
三息之後,整座渭城都籠在水汽當中了。
李雲心聽到踏水的聲音。
白衣的淩空子,看起來仍舊端莊又素淨。她發絲柔軟,衣料乾燥。沒有一滴雨能沾上她身體,捅捅被法寶隔絕開來。
她走到李雲心身邊看了看被雨水填滿的杯盞、被敲打得彎了腰的瘦竹、幾乎沒入水麵的碗口蓮,才將視線投在李雲心的手上。
握劍的手,在微微發顫。實則李雲心整個人也像是怕冷一般的,在這豪雨中微微發顫。
於是她問:“我不常見修士會發抖。你在怕?”
可李雲心的聲音淡定如常,像在暖風熏人的午後閒談,沒有一絲顫抖:“因為疼。”
“哦。”淩空子點了點頭。
“你已在功散身死的邊緣了。”
“尤其今夜這樣的雨——每個人都會念……‘龍王爺’發怒了這樣的話吧。但偏偏廟裡那原本的龍王像,換成了你的。如此說,你是在那像裡又留了些龍子的氣機。心裡念著他,實則也是念著你。”
李雲心深吸一口飽含水汽的空氣,微微睜開眼,驚訝地發現淩空子竟然也跪坐在他對麵了。於是笑:“你今天的話特彆多。話多,要麼是得意,要麼是恐懼。你是後一種。在擔心什麼?”
淩空子微微抬頭,向天空看了一眼,說道:“你這幾天做了很多事。”
“那一日,你說的話我信了七分。但這些天你又做了這些事,我就隻能信三分了。我想了三天,沒弄清楚你究竟要做什麼。”
“但這些都不重要,渭城,已經被我布下了死咒。隻要我一念起,誰都逃不掉。如果你是打算……假死,再試著修神鬼道,那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死咒也可殺魂。”
“所以如果你現在回頭、放棄,還來得及。”
李雲心沉默了一會兒,睜開眼看著她:“我所做的事情,所說的話,本來就很容易令人產生誤解。我說我這三天的確隻是在體驗最後生而為人的快活時光,你一定不信。”
“而你這樣的人,天之驕子,對自己又一向自信。有自己的世界觀、邏輯體係、判斷標準。我所說的一切,都隻是為你提供參考。因此……你不可能放下心——在看到我死之前。”
“龍子也是一樣的。”
李雲心在大雨中艱難地抬起頭,向天空看。
那龍子正盤旋在渭城上空,似乎在尋找他們,也似乎,在布置些什麼。
“我對他說會幫他,但他現在又在這樣搞。短時間裡這麼多驚恐畏懼的願力彙聚到我身上,我會變得很痛苦、能力大打折扣。所以他……實則也並不全信我的話。”
“你們兩個說信我,但實際上都不信我。不過無所謂……當你看到我魂飛魄散的那一刻,也就再沒法兒懷疑了。”
李雲心說著,用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的手抓住那種細長的白色小劍:“既然你對自己有信心,還在等什麼?”
似乎因為真的疼痛的厲害,他的手在握劍時候,往刃口那裡滑了一下子。
鋒銳至極的劍刃輕易劃破了他的手、又如同切掉豆腐一樣切掉了他的小指——
而李雲心……竟然從臉上露出了某種輕微的、如釋重負的神色!
於是淩空子意識到……
他真的很疼。疼到了手指被切斷、再澆上雨水的這種痛楚與其相比起來,都像是一種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