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好久不見了呀。”同樣俊俏的少年,在這瞬間變了聲音。
細聽,其實還是那種溫和悅耳的嗓音。但如果說白天的時候,這聲音所傳達出來的情感是冷酷、無情的話,那麼此時這聲音裡,就泛著一種奇異的膩味。無論是一個尾音、轉折,還是語調的起伏,似乎都有著某種難以描述的節奏……
李雲心從這一刻起,使出了自己全部的本領和兩世而來的所有經驗所帶給他的微妙直覺。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他出生之後,最大的危機時刻,到來了。
他的眼睛沒有放過對方的任何一絲細節——臉上肌肉的運動、眼皮的微微顫抖、嘴角不易覺察的上翹,雙肩略微地後仰——九公子,對他剛才的那句話,很滿意。
眼下這個大妖魔,處於暫時的愉悅狀態之中。
九公子輕快地在這院子裡走了幾步,袍袖在月色下飛揚,看起來漂亮極了。然後他又走到劉老道身邊,一笑:“這地方不錯。”
“小家夥兒,下午我就來過了。”他的眼睛裡閃動著愉悅而新奇的光芒,“但是嘛,我們是……朋友。所以我就沒有闖進朋友家裡。你看,我們是朋友——哈哈哈!”
李雲心保持著適度的溫順、卻又不會令對方覺得謙卑的狀態。他意識到九公子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是真心的。至少眼下是真心的。
尤其在提到“朋友”這兩個字的時候。
這大妖魔,從前該是沒什麼朋友的。這算是比較正常的事情吧?
像他一樣強大的妖魔總不會太多,彼此不太熟、沒有配得上身份的……也屬常事。那白雲心同是大妖魔,似乎也知道九公子。但問題是……她似乎並不把九公子當朋友看。
李雲心至今記得那看起來無害的“女孩子”,在聽說九公子行蹤之後眼睛裡暴射而出的、無比貪婪的光芒。
李雲心可以理解九公子對於“朋友”這種新奇的玩意兒的好感。
但如果不是他的錯覺、或者人與妖之間的情感表達方式有偏差,他意識到九公子的愉悅,似乎不僅限於“有了一個朋友”這麼簡單。
他覺察到,九公子在表達“愉悅”的情感的同時……眼睛會微微眯起來。眉角會微微下垂。轉瞬即逝——如果不是李雲心用上全部精力關注他的反應,壓根不會察覺。
微微眯起眼睛意味著他有些傷心。眉角下壓意味著他還有些憤怒。兩者,都是參雜在剛才的愉悅之中的、轉瞬即逝的細微情感,大概連九公子本身都沒有察覺。但這些細微表情,如果不是經受過極嚴格的、長期的訓練,是沒法兒掩藏的。
這不是針對自己的情感。
李雲心意識到,九公子的身上還有其他的事情。
或許是他的契機。
他將這件事記在心裡,溫和地笑:“你把我當朋友就最好了。剛才看到你,還以為你要吃我。”
他隨意走開兩步,又說:“前些天知道你路過這兒了。還吃了兩個人。那個府尹的小妾,對不對?”
他說這話的時候,九公子也已經走開一步,背對著他。但一聽見這話,身子未動,腦袋卻猛地轉了一百八十度,從後背盯住他:“咦?”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瞳孔像是在微微收縮:“這件事,你也知道。”
李雲心的心一跳。這妖魔……當真是喜怒無常的。這已經是他推斷出的、最能令對方覺得愉悅並且產生認同感的事了。
眼見著九公子本來圓圓的瞳孔已經變成了橢圓、那眼眸的顏色越來越淡、變成了淡黃色,李雲心卻仍舊像未曾注意這一切一樣,哈哈一笑:“哈,你猜之後怎麼著?”
“李耀嗣那蠢貨,不巧惹了我。”
“我今天就將他殺了。一個自討沒趣的蠢蛋,不知惹了我,就是要死的。”
九公子的腦袋未動,身子慢慢轉了過來。他盯著李雲心看了一會兒,眼睛漸漸地、重又變成黑色。
“有趣。”他撫掌大笑,“你是個有趣的朋友。那人,都像你一樣有趣,我可就都舍不得吃了。”
他邊笑邊走到石凳邊坐下了,隨手將劉老道拎了起來——抓著他的一隻左臂,便要送進嘴裡,說:“說是經過,其實倒也不全是經過——”
李雲心趕忙低聲叫:“九公子且慢!”
九公子被他打斷了話,臉上的表情立時冷下來:“咦?”
“這個人……也是我的朋友。”李雲心笑,“你知道,這些人都很無趣。但是我又沒有九公子那樣的神通,來去如風,總得有個人照料。這老道是不多見的不惹我膩煩的……”
“哦。如此。”九公子竟真地將老道丟開了,顯得有點兒輕鬆,“我說嘛。你這麼有趣的朋友,怎麼會給我這蠢物吃。肉柴,又沒甚汁水。那我也不用強忍著吃了——我本想總是你的心意嘛。”
“你說我經過渭城?倒不是。”九公子無聊地用手指在石桌上劃拉,每一劃,便留下一道印痕,“我便住這渭城附近啊。”
他說了這話,便看李雲心。
李雲心知他心意,在臉上浮現出恰到好處的訝異——既不會顯得蠢笨無趣,又可以捧了他:“九公子……也在這附近落腳?”
“哈。再猜我如何找到你?”
“實在不得而知。你說來聽聽,我好奇極了!”
“哈哈哈。”九公子大笑,“那晚上,你可是看了我的真身?”
這句話,便令李雲心想起了那一夜。暴雨滂沱,門外,烏青色的巨大鱗片、鋼鐵摩擦一般的聲音、一人高的、擁有細長瞳孔的黃眼睛——巨大而可怕的妖物。
“不曾看仔細吧?”他又笑著,眯起眼睛看李雲心,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我可是看著你,被兩個道士追進門的。隻是那二人太聒噪,惹我煩了。”
“進門之前你可曾看見我?哈哈,你是看見我的了。隻不過……嗯,那夜我也無趣得緊,還在躲一個讓人生厭的家夥。”他似乎越說,就興致越高,眼睛裡冒出危險的光,“我還記得他們說,你這裡有個寶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