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覺得劉老道這個人“還算不錯”,但總不會真的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給一個隻相處了幾天的人。
現在他動不了。
一身舒適的棉布裡衫已經被汗水浸透,就連座下的床鋪都濕潤了一大片。哪怕屋中僅有弦月從窗戶紙中投進來的光芒,也可以看得到他的頭頂在瘋狂地冒白霧。
此刻他的雪山氣海,像是要炸開了。
雪山氣海這個東西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不是因為這樣比較好聽比較文藝,也不是因為身體裡真的有一個像是雪山的玩意兒。
這是因為修行者修煉的時候,靈力聚集凝結,最終和身體融為一體,強化修行人的神魂性命。這一部分靈力,實際上構成了修行者的一部分。它們不是什麼單獨的“氣”,也不是什麼“金光閃閃”可以在自己身體裡流動的東西——它們已經滲透到了每一顆細胞裡,變成了身體的組成部分。
畫師作畫的時候,將對方的靈力或者自己的靈力畫進去,指的就是這一部分。這一部分是說“雪山氣海”裡的“山”——堅實牢固的基礎。
另有一些靈力,則是可以被調用的——取決於你的“山”有多麼巍峨雄壯。它們從“山”上剝離出來,彙聚到氣海,以各種形式被運用出去,變成諸多技巧。
實際上如果叫李雲心來命名的話,他會說這個叫“流動資金”。
而他的雪山氣海被封印,就是因為“山”上的“雪”,沒法“融化”,沒法彙聚到“氣海”中去了。
他想要用願力去衝破那一層禁製。但既然身體裡並沒有確切的一座“山”的形態,也就不會有一個罩子或者封條貼在上麵——他需要用願力衝擊全身,去消除掉那遍及了整個身體的封印。
可眼下,上百人的信仰願力通過那位“大成至尊至聖玄妙靈寶嘉文皇太子”以及龍女的靈力通道彙聚到他身上……從接受到這願力的第一刻起,他就意識到——
他嗎的,壞了。
願力這玩意兒,和他修出來的靈力完全是兩種東西。兩者差彆之大,就好比同為液體,水和油的區彆。
這些願力對於大妖魔而言或許不值一提,若是轉化為靈力,於他而言也並看不上眼。但此刻這願力雖少,卻並不能被他驅使,也一時間沒法兒排出體外。就好像身體陡然之間被無數細長鋼針穿插固定住、他竟是動也不能動了。
據說有一種刑罰是將人的頭皮割開一條縫隙,灌水銀進去,便得到一張完整人皮。此刻願力雖然不是有形的水銀,可在神魂這一層麵卻有異曲同工之效。難以言表的痛苦令李雲心咬得牙關咯咯作響,之所以繼續堅持著不讓劉老道進來就是因為他覺得,雖然情況和他預料得大相徑庭,可是……似乎還有點作用。
願力的確在帶給他痛苦之餘,還在衝擊那道禁製。這施展禁製的符咒大概是某位道統高人所作,堅實牢固。但這願力似乎也的確有效。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衝擊洗刷,李雲心的確能夠感受得到禁製在一點點“鬆動”。
然而此刻他的痛苦已經快要到忍受的極限,隻盼望外麵那些膜拜的人快點散去,好讓他慢慢將這願力想法兒吸收了,再去“通明玉簡”裡好好查查,除了“易證可得”之外,還有沒有其他辦法可行。
如此又熬了一個時辰。等到他覺得自己身體裡的水分都要被蒸乾之後,廟裡終於沒什麼人了。這時候並沒有什麼像樣的娛樂活動,要說樂子,大概就隻有夫妻床第之間的“樂事”。因而人睡得早,他也解脫得早。
願力不再增加,他就收斂了心神,開始嘗試吸收這東西。
此時他還不清楚人類修行者吸收願力乃是大忌。隻覺得這力量來得輕鬆自在,倘若每天被人拜一拜就可以變強變強再變強……那何樂而不為?
這願力難吸收,就好比油難溶於水。但他再三嘗試,發現既然無法相互融合,乾脆就不要融合了。讓這願力也成為“山”的一部分,就好比將油和水混在一起,再用力搖晃——雖然最終還是水團裹油團,但終究成了一整杯液體。
這麼一試,他更覺得自己找到了訣竅——有了這願力參雜其間,的確有一些靈力可以透出來了。願力,就好像在“山”上開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小洞。
他花半個時辰來做這件事,並且打算以後將這件事進行到底。他修了十幾年的靈力,這些願力對於他的“山”而言連就牛一毛都算不上,他覺得還得更久的時間,才能徹底將“禁製”這事兒搞定。
這時候,劉老道從後門進來了。
春日夜裡並不甚寒冷,還有花朵草木的微香。老道這時候喝了酒,覺得身上微暖,口中鮮香猶在。又想到廟裡多了一筆進項,整個人就像泡到了溫水裡一樣妥帖舒適。
他關了後門,一邊哼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兩句不曉得哪位畫道高人前輩在千年前作的詩,一邊溜溜達達往自己的廂房屋裡走。走到池塘邊的時候,轉頭看了一眼主屋李雲心的住處。
發現屋裡還是黑暗的、靜悄悄的。老道就掂了掂手裡用油紙包的醬牛肉,心說可惜。高人大概是練功之後就早早睡了——可惜了這牛肉了。
牛是城外一農戶家的,半夜被竄進來的野獸咬死,隻撕咬了幾口,似乎覺得不合胃口,就不吃了。
第二天家裡人起來發現牛死了,就去報了官。官府派人來查,確認是野獸咬死,就令他家自行處理。這家人舍不得自己吃,賣去木南居換了銀子。
牛肉是稀罕物。老道手裡這包醬牛肉花了兩角銀——換羊肉能買十份。
他想擱到明天就要壞掉,不如他帶回自己屋裡頭自己慢慢吃了——哎呀,隻可惜剛才吃得太飽,早知如此剛才就吃這牛肉不吃那羊肉了。
他這麼零零碎碎地想,便轉過了頭。
走開兩步,忽然頓住,覺得自己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整個頭皮麻木起來,酒勁兒瞬間褪去。
他慢慢地再轉過頭,往李雲心屋子那邊看了一眼。看他剛才似乎依稀看到的那玩意兒。
這一次,他看清楚了。
一個白衣的女人趴在李雲心窗外。
是頭朝下,腳在上,那樣趴著的。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白衣女人抬起頭朝他看了一眼——
臉上沒有五官。
劉老道腦子又嗡一聲,乾淨利落地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