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露趴在桌子上,單手支頤,雙目無神地盯著麵前的玻璃窗,和窗外對麵樓層的燈光。
她在發呆。
對於她來說,這種發呆的時候,並不是太常見。
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拿起手機,點開短信息,但猶豫片刻,又放回去,起身在屋子裡走動起來——卻越走越覺心裡煩躁。
啪啪的敲門聲響起,她站定,說:“媽?”
陶慧君推門進來,麵帶笑容,問:“剛才媽媽聽見,有人給你打電話了?”
王靖露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嗯”了一聲。
“什麼事?”陶慧君又問。
王靖露張張嘴,又閉上,一副越來越煩躁的模樣,然後,她說:“媽,以後你彆管我的事好不好?我接個電話你都要問……”
陶慧君趕緊舉手,“好,好,媽媽不問,媽媽不問……”說罷關門出去。
隻是臨走,她臉上還是帶著一抹笑容。
似乎是……真的很高興。
沒錯,剛才的電話是趙毓敏打來的。
想都不用想,號碼肯定是爸爸……或者媽媽給他的。
他要約王靖露一起吃飯。
當時王靖露微微有點愣神,但還沒等她開口說話,對方似乎已經料到了她很有可能會直接拒絕,所以他緊接著就說:“小露,彆著急拒絕我,好嗎?時間很隨意,周五,周六,周末,都可以,中午,晚上,也都可以。考慮一下,好嗎?給我一個機會。”
應當說,雖然隻見了兩次麵,而且還是抱著深深的警惕,但是像趙毓敏這樣的男人,真的是很難讓人心生反感,即便是王靖露,即便是她對趙毓敏接近自己的方法很反感,但對他這個人,卻仍是生不出任何不悅。
毫無疑問,他是個優秀的、很容易就會讓女孩子為之心動的男人。
尤其是,他說話的聲音、語氣、態度……真的是讓人不太容易狠得下心說出“拒絕”這兩個字。
而以王靖露的性格,又是本來就從不願意讓人難堪、也說不出什麼有力道的話的,所以,一旦開口之前就被人把話堵回來,她馬上就糾結起來了,以至於一直到對方掛斷電話,那句拒絕的話都沒能說出口。
於是,等電話掛斷,她就不斷地懊悔起來。
埋怨自己、責怪自己……太沒有主見,處理事情太不果斷了。
那要怎麼辦?
再把電話打回去,拒絕他?
嗯,這是可行的。
她甚至拿捏著自己說話的語氣,小聲地模擬著、練習著,“你好,趙毓敏先生嗎?我是王靖露……對,是我。對不起,我最近都要複習功課,很忙,實在是沒時間,所以……抱歉。”
練習了兩遍,她覺得不行,語氣和態度,都太軟了,會讓他不太死心的。
所以……
“你好,趙毓敏先生嗎?我是王靖露。對,剛才我考慮好了,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我沒時間。而且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所以,以後請不要給我打電話了,好嗎?我不想讓他誤會……”
似乎又……太硬了?
“如果按照這麼說的話,到時候我肯定會心虛,恐怕連聲音都得發顫……”
她乾脆捂上臉,仰麵倒在床上。
“我真的好沒用啊!”她想,“要是姐姐的話,肯定不會像我那麼麻煩!這種事情,她大概在當時就會直接出口拒絕了,絕不會拖泥帶水!”
“我沒興趣!”她肯定這麼說。
就這四個字,不知道噎死過多少男生了!
那麼,怎麼辦?去跟他一起吃晚飯?
想都不要想!
如果換了是其他的女孩子,她們或許會想,不就是吃頓飯嘛,跟誰一起吃不是吃?又不是要你請客掏錢,不吃白不吃,至少還賺一頓美餐呢!乾嘛不去?
但王靖露不同。
十幾年單純的生活,自小接受的家庭熏陶,以及那個正在一天天占滿她的心的身影,都會讓她對這種事無比排斥。
甚至她覺得,隻要想一想和其他男人一起吃飯的樣子,內心都會生出一種背叛般的愧疚。
我又不可能會喜歡上他,為什麼要跟他一起吃飯?
姐姐說過,對於自己不喜歡的事情、不喜歡的人,就要一棍子打死,不要給對方、也不要給自己任何的機會!
她覺得,姐姐說得對!
想到這些,她臉上露出堅毅的神色,伸手抓起電話。
但是,當翻到對方的來電號碼了,她的手指卻停在那裡,遲遲的都沒能落下去。
“好難啊!我到底該怎麼說才能不傷害到他?”
那個至今沒有儲存姓名的陌生號碼下麵,是李謙的名字。
“我要不要跟他說?讓他幫我打電話回絕?”她想。
但想了想,還是算了。
儘管內心有些不太願意承認,但其實王靖露心裡很明白,跟趙毓敏那樣成熟、有風度的男人相比,李謙還稚嫩得很。讓他幫自己打這個電話,他能說什麼?
威脅麼?
那反而顯得自己和李謙都無比軟弱。
“算了,”她想,“反正我一直都不回電話,他就應該明白我是拒絕的了。嗯,對,就是這樣,如果他還要再打來電話,那我就直接拒絕就是了。”
這麼一想,王靖露頓時覺得心裡鬆快稍許。
然後,鬼使神差地,她的手指落到了李謙的名字上。
電話撥出去了。
她心裡莫名有些慌,卻又有些期待。
“喂,怎麼了?”他說。
“呃,沒事……你睡了沒有?”她慌慌張張地說。說完了卻又懊惱的不行,這才八點一刻,他會睡了才怪!
果然,電話那頭他笑了笑,說:“沒有呢。有事兒?怎麼不發短信了?”
雖然看不見,但王靖露覺得自己的臉肯定是已經一片通紅了,因為她覺得有些燙——真是好丟臉!
而且,接下來怎麼說?自己打電話給他……有什麼事兒麼?
答案是,沒有。
她其實就是想聽聽對方的聲音,如果能多說幾句話,那就更好了。對了,現在這個時候,他要是能說個笑話把自己逗笑,那就完美了!
於是靜默片刻,她說:“能給我講個笑話嗎?”
電話那頭,李謙應該是微微愣了一下。
然後,他說:“我在複習功課啊,臨時哪裡想得到笑話。”
“哦。”王靖露略有些失望,下意識地點點頭,問:“你在複習什麼?”
“正在背曆史,接下來準備學一會兒俄語。”他說,“但是曆史好難啊,尤其是蘇聯的曆史……你知道蘇聯最強大、最偉大的地方在哪裡嗎?”
聽著前麵王靖露還納悶,心想李謙的曆史不算太差啊,不就是現當代史,有什麼可難的?但隨後又聽李謙一下子把話題拐到蘇聯最強大的地方……
她蹙眉想了想,不知道李謙到底是什麼意思,就反問:“在哪裡?”
“蘇聯人民成功的克服了在其他社會主義國家都不會存在的困難!”他認真地說道。
“哦。”
王靖露愣了一下,然後才突然回過神來,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你的嘴真損。”她笑著說。
但隨後,她突然有點興奮起來,問:“還有麼?再說一個。”
電話那頭,李謙沒有笑。他想了想,說:“據說五十年代的時候,美國外交代表團到蘇聯訪問,蘇聯的官員陪同他們到處參觀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並且得意的說,等下一個五年計劃完成,蘇聯的每個家庭都會擁有一架飛機。美國官員很吃驚,問,他們要飛機有什麼用?蘇聯官員說,當然有用啊!比如你在莫斯科,聽說列寧格勒開始供應麵包了,這時候你就可以開飛機過去排隊等著領麵包……”
王靖露少見地“嗬嗬”笑起來。
她平常就算笑,也頂多就是抿著嘴兒露出微笑而已。
這時候李謙也笑起來,說:“不許再要了,想不到了,都忘乾淨了。”
王靖露在床上翻了個身,突然想到李謙正在複習功課這件事,眼睛一亮,問:“你待會兒要複習俄語?”
“嗯。”
“我給你補習俄語吧?”
“啊?”他有些吃驚。
“好不好?”王靖露興奮地追問。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然後說:“那……你過來?”
是啊,樓頂上沒有燈,是沒法補習功課的,必須得去他們家!
一想到這個,於是王靖露就微微有些猶豫。
自從大家都長大了,她已經有好久好久都沒去過對門了。這樣大晚上的去李謙家裡,他爸爸媽媽不會多想吧?
不過很快,王靖露就翻身從床上跳下來,儘管有些慌亂,卻仍舊很興奮。
“我這就去!”她說。
…………
敲門聲響起,李謙搶著過去打開門,拿出一雙新拖鞋放到她麵前。
雪亮的頂燈下,王靖露的臉上有一抹鮮豔的潮紅。
“小露來玩啦?”
正在看電視劇的李媽回身跟王靖露打了個招呼,麵帶微笑。
李爸也回過頭來給了一個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李謙事先叮囑過什麼了,總之,李媽沒有像以前那樣表現的那麼熱情——王靖露就怕她太熱情,弄得跟歡迎兒媳婦進門似的。
“阿姨好,李叔好,我來給李謙補習俄語。”她換好拖鞋走進客廳,紅著臉蛋兒說。
李爸聞言點點頭,一臉和煦的笑容,“好,好,李謙俄語特彆差,你幫他使使勁兒!”
王靖露就點點頭,“嗯”了一聲。
這時候李媽說:“那……小謙,你帶小露到你屋裡坐吧,想吃什麼、喝什麼就自己到冰箱裡拿……小露,那阿姨可就不招待你了啊,阿姨看電視劇,你們補習吧!”
王靖露又點點頭,說了聲“好”,然後便鬆了口氣一般,跟在李謙身後進了他的臥室。
李謙關上門,見王靖露略顯好奇地在屋裡來回打量,就笑著說:“坐吧!坐床邊,還是坐椅子,隨你。”
王靖露點點頭,到床邊坐下,一扭頭,看到了桌子上的曆史課本和俄語課本。
“你真的在複習功課啊!”她有點吃驚。
記憶中的李謙,可不是那麼愛學習的。至少在回家之後,他是絕對不碰課本的。
李謙笑笑,小聲說:“很久沒來了哈?”
王靖露就笑笑,點點頭。
屋頂的大吊扇呼呼啦啦的轉,屋裡倒不是太熱。隻是一時之間,好像是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氣氛有些莫名的尷尬。
這是李謙的臥室,跟樓頂天台自然是不一樣的。
這時候,王靖露看到床頭上的那把吉他,很高興自己終於找到了話題,就問:“我記得你很不喜歡吉他的,怎麼又開始折騰它了?最近幾天去學校的時候,你好像看見你也背著吉他去來著?”
李謙拿過吉他,晃了晃,“你都要直奔京城電影學院去了,還不許我追求點藝術?”
王靖露聞言笑笑。
片刻之後,她問:“那你現在都會彈什麼了?學會幾首曲子了沒?”
李謙聞言歎口氣,“唉,哪兒那麼容易學啊,我現在就會彈一首小星星,還彈不順暢。”
王靖露照舊是笑眯眯的,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說:“你彈給我聽聽啊?”
李謙就裝模作樣的歎口氣,抱起吉他,一根弦、一根弦的裝模作樣的撥弦,一邊彈還一邊一字一頓的唱,“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出乎意料的,王靖露聽了這麼簡單幼稚又生澀的表演,卻一點都沒有要笑的意思,反而很認真地鼓勵李謙,“你彈的很好啊,這首曲子雖然很簡單,但你能每個音都不彈錯,可見最近幾天真的是很用心的在練呢!不要著急,慢慢來,你肯定會越練越熟、越練彈的越好的!等簡單的曲子練熟了,就可以去接觸相對複雜一點的了。”
李謙無奈地看她一眼,又歎了口氣,“好吧,你真沒意思……剛才都是騙你呢,其實我早就彈的特彆熟了,不信啊,你聽……”
說著,他就來了一段特彆複雜、特彆花哨的吉他炫技華彩,把王靖露看得當場愣住了。然後,她的眼睛裡漸漸就有一抹說不出的光亮透出來。
等李謙炫完了,她看著李謙,臉上一點點露出一抹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問:“這麼說,你自彈自唱也沒問題嘍?”
李謙點點頭,說:“當然沒問題啊!”
王靖露就笑笑,說:“那你給我唱首歌吧。”
李謙扭頭瞥了一眼桌子上的俄語教材,“我說,這算學費嗎?”
王靖露也扭頭看看俄語教材,臉上的笑容越發明亮了些。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很肯定說:“算!這就是學費了!”
李謙竟覺得無言以對。
於是他抱好吉他,想了想,好吧,還是校園民謠好了。
當然,是這個時空的校園民謠。
“你可還記得那個下雪的冬天,
我們在火車上偶然相見,
你說起你曾經的愛戀,
說你的心已經破鏡難圓。
……”
隻要一開始彈吉他唱歌,李謙的心裡就裝不下彆的東西,就滿心滿眼都是吉他了,甚至唱著唱著,他還經常會閉上眼睛,讓自己完全沉浸到在旋律裡。
歌是很熟悉的歌,關鍵是唱的人不同。
王靖露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托著臉蛋兒,一臉驚喜且迷醉地看著坐在床邊自彈自唱的李謙,這一刻,她甚至連李謙唱的是什麼都完全沒有注意到,一雙眼睛一顆心裡,滿滿的都是李謙微閉著眼睛身體隨著旋律輕輕搖擺的樣子。
到最後,她的目光已經失去了焦距,臉上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
一曲終了,李謙睜開眼睛,王靖露也倏然回神。
“喂,王老師,這學費還行嗎?”
王靖露笑笑,有點心虛地扭頭往門口看了一眼,小聲說:“進來好一會子了,不能老是聽你唱歌,要不,咱們開始補課吧?”
李謙翻個白眼,“表揚我一句就那麼難啊?”
王靖露又笑笑,“不是啊,剛才你彈的那樣,當然需要表揚啊、鼓勵啊,但是現在,你都彈的那麼好了,就不用表揚了啊!再表揚的話,你不會驕傲嗎?”
李謙聞言眉頭一挑,一邊放下吉他一邊笑道:“好吧,我就把你這句話當成表揚好了。”
說話間,他一扭頭,目光從王靖露身上掠過,卻又突然定下。
王靖露身材纖細,十七歲的女孩子,瘦瘦弱弱的,好像是還沒有完全張開一般,但皮膚卻仿佛給牛乳洗過一般,早就是成年女子一般的潤膩與白皙。剛才聽歌時,她把雪白的胳臂支在桌子上,叫桌棱給壓出一道深痕。叫人見了都有些替她覺得疼,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魅惑,突然就撩起人的心弦。
李謙趕緊低下頭,咳嗽一聲,然後才抬起頭來,問:“那你準備從哪裡開始給我補課?”
王靖露很認真地翻開課本,說:“從第一課開始。”
李謙點點頭,說:“也行!”
但書頁翻開,王靖露盯著課本看了片刻,卻又突然回過頭來看著李謙。
“你將來……會去北京跟我彙合的,對吧?”她問。
李謙鄭重地點點頭,“我會的。”
王靖露就微微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