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容,這個名字舉世皆知,但沒有任何人比陳長生在聽到這個名字時的感受更複雜。
當年在西寧鎮舊廟第一次看到婚書上的這個名字時,他年紀還很小,不怎麼省事,已經知道害羞,自然會生出很多對未來和她的想象——有這樣名字的小女生會是什麼模樣?有沒有一卷長發和一顆溫柔漂亮的心房?
後來因為命運的關係,他不再去想這份婚約,這個名字也漸漸淡忘,直到來到京都,遇著這麼多事情,這個名字給他帶來了很多羞辱與艱難,開始讓他討厭,那是在客棧裡;開始讓他憤怒,那是在廢園裡;然而在未央宮最重要的那個時刻,這個名字卻出現在他的身邊。
他很清楚,她在來信裡同意與自己的婚約,必然不像表麵這般簡單、另有隱情,或者他這個未婚夫真的隻是個借口,但至少在那一刻,她幫助了他,於是這個名字不再那麼討厭,可也絕對無法讓他生出任何喜歡的念頭。
今晨和先前在神道上遭受的冷嘲熱諷,都與這個名字有關,他的生活已經無法擺脫這個名字所帶來的壓力或者說陰影。
難道他還要感謝她?不,他現在想的隻有大朝試。在這個改變命運的奮鬥過程裡,如果能夠超過她,把這個名字帶來的所有情緒儘數碾碎,他當然也非常歡迎——雖然在幾乎所有人看來,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落落已經接近你了,我離你還有多遠?
陳長生的視線從清賢殿收回,望向遙遠的南方,默默想著。
宣教殿的聲音不再響起,青雲榜有深秋的這次臨時換榜全部結束,神道兩側的人群卻沒有散開,幾座學院的老師也沒有催促學生們儘快回課堂。
——陳長生還站在神道上。
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國教學院隻有四名學生,而在今天的新青雲榜上,便有三人登榜,最高的落落殿下更是由第九直接來到第二的位置無論是在院學生人數與登榜人數的比例和還是在榜上的位置,國教學院毫無疑問是此次青雲榜的最大贏家,天道院、宗祀所這些青藤諸院沒有一家能夠比較,就連這些年風頭正勁的槐院、南溪齋、甚至長生宗都不及國教學院風光
所有人都看著陳長生。
他是國教學院的第一個學生,在他出現之前,國教學院是一座冷清的墓園,甚至馬上就要因為多年未能招生而消失在曆史的長河裡。而在他出現之後,國教學院重新出現在世人麵前,悄然無聲的變化開始了。
是的,這個少年洗髓都無法成功,不能修行,根本沒有資格進入青雲榜,但天機閣在點評裡說的清清楚楚——所謂機緣,所謂明師,那些指的是什麼?國教學院能有今日的風光,全部都是因為他
這樣的少年難道真的是眾人先前嘲諷的廢物嗎?就像苟寒食清晨說的那樣,他如果是癩蛤蟆,那麼在場的這些學生又算是什麼?這樣的人會吃軟飯?難道需要借落落殿下的勢和那一紙婚書才能在世間立足?
先前蘇墨虞說他算不得真正的強大,那麼強大到底如何定義?
唐三十六看著宗祀所的人群,盯著清晨那名嘲諷國教學院最用力的學生,冷笑說道:“沒眼光的人,就算爬到天書陵最上麵那層,也一個字都認不出來
那名學生臉色蒼白。
“……這才叫諺語,或者俗語。”
唐三十六看著人群,麵無表情繼續說道。他這句話針對的意味很清楚,從青藤宴後,京都很多人都在嘲笑陳長生是癩蛤蟆想吃鳳凰肉,今晨便有人提過,甚至笑言這已經快要變成諺語。
神道旁鴉雀無聲。
便在這時,陳長生忽然說話了。
“你剛才說怎樣才是真正的強大……”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看著蘇墨虞。那些離宮附院的學生神情驟變,以為他是要像唐三十六嘲諷己等一般嘲諷蘇墨虞。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沒有這樣做,他說道:“你說的其實有道理,我可以讓同伴變得更強,但如果不想拖累他們,自己也確實變得更強,我希望大朝試的時候,我能夠變得更強一些,到時候再見。”
說完這句話,他對蘇墨虞揖了揖手,便轉身向神道前方走去。
蘇墨虞看著他的背影,神情裡多了幾分尊敬之意,揖手說道:“大朝試時見。”
見神道兩側無人出聲,唐三十六隻覺說不出的神清氣爽,大笑道:“大朝試上你想見也不容易,要知道他可是要拿……”
陳長生沒有回頭,說道:“軒轅,止住他。”
在軒轅破現在的心裡,陳長生是同窗,更是老師和救命恩人,如果要從殿下處論起來,他更是自己的師祖,聽著這話哪有半分猶豫,如蒲扇般的手掌伸過去,把唐三十六的臉整個包住,順勢把他扛了起來。
“嗯……嗯……嗯……”
以唐三十六的本事,自然可以輕鬆把軒轅破擊倒,隻是他怎麼好下狠手,被軒轅一捂,頓時無法說話,隻能嗚嗚叫著,想著沒辦法把那句魄力十足的宣言公諸於世,好生難受。
軒轅破不難受,他很高興,登上青雲榜這件事情讓他喜不自勝,卻不知該如何表達,一身精力與喜悅無處發泄,扛著唐三十六跑的越來越快,不時還在他的背上拍打兩下,很快便跑近了離宮的正門。
陳長生笑了笑,也隨之跑了起來,金玉律笑著跟在身後。
陽光暖媚,秋意深深,離宮安靜,三名少年奔跑在暮光裡,不時大呼小叫
這幕畫麵落在了很多人的眼中,直到多年後還時常被提起。
沒有人注意到,在漫長仿佛修道路的石階上方、清賢殿最高處那層的欄杆旁,落落正看著他們,晚霞落在她的小臉上,她笑的無比開心。
國教學院的少年們離開了,神道兩側的人群也漸漸散開,除了腳步聲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連議論都沒有,因為很多人還處於震驚之中,很多人還在思考。
震驚於國教學院在青雲榜上的風光的人大多是各學院的年輕學生,依然陷入在思考裡的則是有些教師和離宮裡的很多教士。作為成年人他們比那些少年想的多,所以生出很多不解,尤其是天機閣隨著青雲榜一道頒布的點評,讓他們想不明白。
——不是質疑,而是覺得天機老人對國教學院三位上榜者的點評有些怪異
比如像軒轅破,未經戰鬥而上榜,理由是對將來的預期,這肯定會引來無數議論,天機閣卻毫不在意,又比如唐三十六和落落殿下的上榜理由,天機閣似乎就是想通過那些評語刻意點明陳長生在其間起到的作用。
有人甚至隱隱想到某種難以想象的可能。
——今秋青雲榜臨時換榜,固然是因為落落殿下令人震驚的實力飛躍,但天機閣同時也想讓整個大陸都知道陳長生的存在?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這是為什麼呢?
就在人群將散未散之時,一道蒼老的聲音在林間響起。
“你們想知道唐棠最後想說什麼嗎?他想告訴你們……”
聽到這句話,正準備離開的人們停下了腳步。
那道蒼老的聲音接著說道:“……陳長生是注定要在大朝試裡拿到首榜首名的男人。”
林間一片嘩然
陳長生……要拿大朝試首榜首名?
人們愕然震驚望向聲音起處。
教樞處主教大人梅裡砂,在辛教士的攙扶下從秋林深處走了出來。
這位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人身軀已然佝僂,滿臉的老人斑被同樣滿臉的皺紋遮掩了些,卻無法遮掩眉眼間的那抹欣慰與喜悅。
這份欣慰與喜悅,自然是對陳長生的。
所有人趕緊大禮拜見,不敢有絲毫怠慢,臉上卻還保留著先前聽到主教大人那句話之後生出的震撼與荒唐神色。
就算國教學院今天在青雲榜上風光無限都與陳長生有關,但正如蘇墨虞所說、陳長生自己也承認的那樣,大朝試終究是要自己下場的。陳長生現在都還沒有洗髓成功,怎麼應付即將到來的大朝試?再怎麼想,他進入三甲都沒有任何可能性,更何況是首榜首名
霍教士麵無表情,眼睛深處卻現出一絲驚怖,還有些離宮教士與教師對視數眼,看出彼此的震驚。
他們先前的那些不解,現在似乎馬上便要有答案——是的,有人覺得青藤宴上的表現、與徐有容的婚約給陳長生帶去的壓力還不夠,那道一直默默湧動於京都地底的暗流,將要突破堅固的大地。
隻是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主教大人看著人群說道:“沒有什麼道理,也不需要什麼理由,他既然說自己能夠在大朝試上拿首榜首名,我便相信他能拿。”
神道兩側所有的人都不敢起身。
霍教士和那些離宮教士也已拜倒。
無論信或者不信,主教大人既然這般說,他們便隻能聽著。
當著主教大人的麵,沒有人敢發問,沒有人敢質疑。
但這份主教大人代表國教學院以及陳長生發表的宣告,很快便會傳遍整座離宮、整座京都以至整片大陸。到那時,一定會有很多人對這份宣告生出不屑、輕蔑、嘲諷以及憤怒,而這些最終都會落到國教學院和陳長生的身上。
還是那個問題。
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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