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官再怎麼興風作浪,終歸將風波控製在京師城內,從進入朝堂到如今,明裡暗裡參劾秦堪的奏疏太多了,內閣和司禮監的庫房裡若專門挑出參劾他的奏疏,少說也能壘出一座小山,奏疏裡的罪狀大到禍國誤君,小到早朝時係歪了腰帶,大大小小的罪狀加起來不下千條,而且款款有理有據,文采飛揚。
京師範圍內的參劾秦堪一直不怎麼放在心上,因為京師朝堂這灘水太渾了,想要脫身不算太難,秦堪入朝堂多年,總有幾個文官盟友,讓他們在其中攪和幾下,把這灘水便得更渾,公說有理,婆說有理,吵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天大的事就這麼化解了。
然而事情一旦蔓延到地方官府和衛所,性質就嚴重了,縱然秦堪大權在握,但影響力終究隻在京師,這與朱厚照的帝王權勢差不多,令出朝廷,地方上遵從的隻是朝廷,皇帝的身份對地方官府來說,隻是朝廷的一部分,所以自古民間便有“天高皇帝遠”的說法。
秦堪這個錦衣衛指揮使的身份也是一樣,所以當地方官府的參劾奏疏仿佛約定好了似的同時湧進京師時,秦堪馬上察覺到事態的嚴重,他知道,圖窮匕見的一刻要到了。
新年第一次大朝會的前一晚,遠赴浙江沿海的丁順終於風塵仆仆趕回了京師,子夜時分,秦府的側門悄然打開一條縫,丁順像隻敏捷的遊魚竄了進去。沒人知道秦堪和這位最信任的屬下究竟說了什麼,一個時辰後,丁順殺氣騰騰地離開了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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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時三刻,皇宮承天門前早早聚集了一大群官員和勳貴,新年的第一次大朝會即將開始,原本應該喜氣洋洋互拜新年的廣場上今日卻鴉雀無聲,許多人不耐煩地抬頭看著星辰方位計算時辰,等待鐘鼓樓的上朝鐘聲響起,寂靜無聲裡,殺氣衝雲霄,簡直像一個屠夫聚會,人人在心裡磨著刀,咬牙等待豬羊的到來。
每個人的神情都很凝重,他們知道今日要麵對的敵人多麼可怕,當初一手遮天的劉瑾多麼不可一世,可最後終究被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低調國公悄然算計,不僅倒了台,甚至死無全屍。
風水輪流轉,朝堂之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當初帶領大家誅除權奸的盟友,今日卻成了大家誅除的對象,而這位麵貌斯文內心歹毒的敵人,卻遠比劉瑾更難對付。
再難對付也要對付,大家的底線一直很明確,他們可以容許一位權勢人物參與他們的遊戲,但絕不允許這個人利用權勢破壞早已定好的規則,一旦他向規則起挑戰,他要麵對的,是整個利益集團的拚死反撲。
千人聚集的承天門廣場一片寂然,仿佛一座沉默的火山,滾燙和岩漿在沉默中蠢蠢欲動,即將噴,毀天滅地。
人群裡,兵部左侍郎曹元氣定神閒地來回緩緩踱步,一手捋著短須,一手負在身後,倒是一派朝廷大員的威嚴模樣,與朝臣們擦肩而過,彼此互相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廣場上來回踱了幾步後,包括曹元在內,許多人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有些不對勁呀,今日是新年的大朝會,按製所有在京官員都必須參加的,可為何都察院監察禦史和六部給事中等等那些言官卻無端少了幾十個?這些人是今日朝爭的主力軍,少了他們,難道要曹元自己上去唱獨角戲麼?
天色仍舊漆黑,宮門內的雲板遠遠傳來四聲脆響,已到寅時。
廣場四周不知何時升起了濃霧,早春冰寒的日子裡,濃霧的天氣委實不多見,大臣聚集的人群裡,有對易數精通的人擰起了眉,縮在袍袖中的手指掐算一番,隨即神情一震,臉色愈難看。
濃濃的霧色裡,一乘官轎慢慢悠悠行來,在廣場邊沿落了轎,轎簾掀開,身穿蟒袍腰係玉帶的秦堪走出轎子,他的臉上永遠帶著溫和無害的微笑,仿佛一位得道高僧,世間一切寵辱皆忘,波瀾不驚。
晨藹霧色裡,秦堪踏著堅定的步履,出現在所有人麵前,臉上的笑容一如故往,永不妥協。
一陣比死更寂靜的沉默,每個人死死盯著他,那一臉和煦如春風的微笑,看起來那麼的神秘,笑容背後的真實卻藏在濃濃的霧色裡,無法揣度。
“大家新年好呀……”
秦堪笑吟吟地朝眾人拱手,不見絲毫煙火氣,優雅且風度翩翩,比君子更君子。
皇宮謹身殿內。
司禮監掌印張永正親自給朱厚照更換龍袍,這原本應該是貼身內侍乾的活兒,但司禮監的張公公插了手,內侍小宦官哪敢說半個不字?隻能乖乖讓到一旁。
張永的動作不想他的外表那般粗獷,反而輕柔得像一位待字的大家閨秀,大手溫暖且乾燥,偶爾拂過朱厚照的臉龐,有一種暖洋洋的舒適感。
銅鏡裡的朱厚照唇紅齒白,儀態風流,恰是一副少年俏郎君的好皮相,可今日鏡子裡的他,眉宇間卻浮上幾許濃濃的愁意。
靜靜站在及人高的銅鏡前,任張永在他身前身後忙活,忽然朱厚照重重歎了口氣,道:“張永啊,今日這一關可不好過,朕已聽到風聲,外廷那幫家夥今日怕是要將秦堪置於死地呀……”
如今已位高權重的張永在朱厚照麵前仍舊一副阿諛的神色,諂媚中帶了幾分剛正,他對自己的表情控製自如,他知道朱厚照就好這一口兒。
“陛下彆太操心,保重龍體才最重要,秦公爺麵相紅潤,天圓地方,老奴怎麼瞧都覺得他不像短命之人,秦公爺吉人天相,老天會幫他度過一切厄難的。”
朱厚照歎道:“你甭說這些話寬朕的心,今日朝會不一般,朕隔著皇城老遠都能聞到滿朝大臣的殺氣,他們這是來者不善呀……”
張永急忙道:“陛下勿憂,論起來秦公爺也是咱們東宮舊臣,陛下還是太子之時老奴便與他相交甚得,老奴雖是閹人,但與他不是兄弟勝似兄弟,如今秦公爺有難,老奴怎能袖手旁觀?”
朱厚照聞言大為欣慰,瞧向張永的目光竟多了幾分感激意味,張永心中一震,對秦堪在朱厚照心中的地位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想想前些日子戴義對自己的那番言語,心中不由慶幸不已。
戴義那家夥果然沒說錯,這個時候站在秦堪一邊,必能討陛下歡心,站隊問題果然很重要,縱然這次救不得秦堪,但在陛下心裡自己已是大大加分,簡直是一筆有賺無賠的好買賣……
“張永,你說你不願袖手旁觀,可是為了秦堪做了什麼?”朱厚照好奇問道。
張永頓時露出一副略嫌浮誇的為難表情,遲疑了許久,忽然退後兩步跪在朱厚照麵前磕了三個頭,顫聲道:“陛下請恕老奴擅專之罪,老奴乾了一件錯事,實在罪該萬死……”
“你做了什麼?”
“老奴……老奴看不得那些文官仗著人多勢眾欺負秦公爺,所以昨晚給東廠的戴義遞了條子,尋了個‘穢言謗君’的罪名,把昨晚正在吏部給事中陳宏府中議事的二十四名監察禦史全部……全部請進詔獄去了……”張永語氣一頓,接著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拖長了聲音跟飯館跑堂的店小二似的大聲道:“老奴行事欠周,失之跋扈,求陛下恕罪——”
朱厚照驚呆了,楞楞地看著銅鏡,銅鏡裡昏黃的宮燈映射出身後張永伏地請罪的身影,朱厚照傻傻盯著銅鏡許久,忽然噗嗤一笑,接著笑聲越來越大,前仰後合不可遏止,最後索性彎下腰,捧著肚子狂笑起來。
張永臉上卻擺出一副愧疚悔恨的模樣,心中卻得意萬分,他知道這一寶押對了,自己做得哪怕再出格兒,隻要行事的動機是站在秦堪一邊的,陛下一定不會降罪於他。
至於被拿進詔獄的那些監察禦史,拿便拿了,反正這事是東廠出麵,再說等過了今日這個要命的關口,不管救不救得了秦堪,明日再把他們放出來便是,自己在陛下麵前的人情做足了,救不救得秦堪或放不放那些禦史,已然無關大局。
朱厚照笑了好一陣子,笑得眼淚四濺,許久之後才捧著肚子哎喲哎喲叫喚,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笑道:“張永啊張永,朕為何以前從不知道你居然這麼陰損?怕是跟秦堪那家夥太熟了,這些壞毛病都是跟他學的吧?”
張永陪著笑,弓著腰輕輕扇了自己一記耳光,笑道:“陛下說得是,老奴也覺得自己以前挺正派的人,卻不知什麼時候竟乾出這等沒出息的事,那些禦史陛下彆擔心,等過了今日老奴再把他們放出來,想必明日秦公爺已化險為夷了。”
朱厚照點頭道:“你乾得不錯,大臣們若參劾你,朕幫你攔下便是,不過……這事兒你乾得比朕還胡鬨,下不為例啊。”
“老奴謝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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