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聖旨出西門,天下風雲動。
這是一道警告意味很濃重的聖旨,聖旨由內閣大學士楊廷和匆匆寫就,送到司禮監蓋上皇帝寶璽大印後,再由通政司核準頒行。
關於寧王跋扈不臣這件事上,楊廷和的表現似乎很熱心,朱厚照扔了一句“申飭警告”後什麼都不管,剩下的幾乎全是楊廷和在忙活。
派去宣念聖旨的人也由是楊廷和親自指派,這個人的分量可不小,他是弘治皇帝的大姐夫,朱厚照的姑父,長康長公主之夫,駙馬都尉崔元,爵封京山侯。
京師派出一位侯爺兼皇親向藩王宣旨,規格算是比較隆重了,至於為何派崔元這個人去宣旨,楊廷和也有他的小算盤,且先不看聖旨的內容,寧王如果沒像張公公那樣腦袋被門夾過,一定能從宣旨之人的身份便可以判斷出京師朝廷對他的意思,駙馬都尉算是半個皇家人,從輩分上來論,寧王朱宸濠也得叫崔元一聲姐夫,朝廷派他的姐夫來宣旨申飭警告,其意無非是告訴他,這件事並沒有鬨大,皇帝希望把這件事控製在家事的範圍內。
不得不說楊廷和委實用心良苦,他在儘自己最大的努力消弭這場兵禍,寧王以前做過什麼不要緊,隻要聖旨到了南昌,寧王能夠警覺並且及時懸崖勒馬,那麼這件事仍可以繼續捂住蓋子,天下依舊太平。。
…………
聖旨出京的同時,還有一騎快馬也跟著出了京。
此騎與聖旨無關,是秦堪私人派出去的南京老弟兄老班底,他的度顯然比駙馬都尉崔元快多了,幾乎是馬歇人不歇,算得上八百裡快馬了。
他的任務也跟寧王有關,秦堪給潛伏在南昌城裡的錦衣衛探子們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價從寧王府救出唐寅!
秦堪的朋友不多,隨著身份地位的水漲船高,他的朋友更少了,像唐寅這種相交於貧寒的朋友死一個便少一個,秦堪損失不起。
對這個酸書生,秦堪委實有一肚子怒氣,如今朝廷與寧王大戰在即,雙方暗裡各自厲兵秣馬,江西戰雲密布,這個節骨眼上唐寅竟不知死活一頭闖進寧王的地盤,簡直是找死。
怒氣歸怒氣,待唐寅從南昌平安歸京,秦堪少不得會抽他一頓,但他的朋友絕不能眼睜睜看他死在寧王手裡,或者被寧王裹挾而喪了一生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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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也想逃,他比誰都想迫切離開寧王府這個鬼地方。
自從上次逮著機會卻在王府內迷了路後,唐寅痛定思痛總結經驗教訓的同時,也開始了新一輪的逃跑計劃。
夜幕即臨,晚霞漫天,已是掌燈時分。
寧王朱宸濠坐在王府書房裡,他的麵前坐著幕僚長史李士實。
箭已在弦上,朱宸濠也越來越忙碌了,大軍動需要很多條件,軍心士氣,軍械糧餉,民間**,甚至氣候地理等等,這些都是大軍動前必須準備充足的。
“王爺,糧餉不愁,足夠大軍維持一年有餘……”李士實捋須沉穩地道。
寧王也點頭,自己的底細當然是自己最清楚:“這幾年來,本王狠下心用了許多雷霆手段,征集而來的糧餉堆積如山,這個方麵本王倒是不擔心,隻是……苦了南昌城的百姓啊,本王對他們有愧疚……”
李士實急忙道:“欲成大事者,不可有一時婦人之仁,南昌城的百姓確實受了苦,來曰王爺登臨大寶,君臨天下,那時再好好補償南昌百姓便是。”
寧王點頭,嘴裡說著愧疚,其實心中一片漠然,如同喊了一句沒有任何意義的口號一般,很快便轉到了下一個話題。
“軍械方麵如何?”
“軍械也準備得差不多了,昨曰淩十一來報,王府武庫內共計囤積長刀兩萬柄,圓盾一萬麵,白蠟長槍兩萬餘支,還有這些王爺收買京師工部及造作局官員暗中買來的鳥銃兩千支,百虎齊奔箭,神火飛鴉箭,火龍出水箭各兩千支,火藥鐵彈若乾……”
寧王麵色微喜:“有了這些軍械火器,攻城掠地足矣,這些東西才是本王心中的寶貝呀。”
李士實笑道:“這些東西是助王爺成就大業的本錢,不過咱們終歸不能太依賴火器,王爺的根本,卻是天下的士子民心,以及手中掌握著的將士兵馬,他們才是王爺賴以爭奪天下的根本啊。”
說起民心,寧王神情凝重了。李士實說得沒錯,民心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起事檄文可已寫好?”
“早已寫好,隻待王爺起事揮師,檄文便可在數曰之內傳遍天下每一個角落……”
李士實眯著眼笑道:“王爺派人在京師散播謠言,說當今皇帝非先帝親生,如今已傳得人儘皆知,那個小昏君就算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楚,王爺用這個理由起事,打著複我朱姓血統的旗號,實在是個絕妙的主意……”
寧王哈哈大笑:“對,我朱姓宗室何其多也,一個來曆不明的小**有何資格坐擁江山?建文時燕賊朱棣騙我先祖,說好江山共治之,如今他朱棣一脈坐了百多年江山,也該輪到我寧王一脈了!”
萬事俱備,寧王的心情很好,隻消閉上眼睛,他仿佛便看見京師金殿裡那張黃燦燦的龍椅在向他招手。
李士實見寧王欣喜的模樣,他知道此刻寧王在想什麼,輕聲道:“王爺,咱們跟那些什麼都不想隻知立旗造反分田地的泥腿子們不一樣,自古造反需大亂,如今正德皇帝昏庸無道,寵信劉瑾秦堪張永等這些殲佞,逼劉健謝遷劉大夏這些忠直老臣名臣一個個告老致仕,朝中諸多忠臣被殺被貶者不計其數,朝堂官府被這些人弄得烏煙瘴氣,此已具備大亂的條件,如今咱們最重要的,便是爭取天下士子民心,民心在手,王爺當可縱橫睥睨天下,則萬民夾道而迎,如此,方可稱義軍,方可稱正統,方可斷絕正德最後一絲氣運。”
到底曾做過一部侍郎,不得不說,李士實的目光比普通造反的亂民遠大許多,一言便直指奪取天下的最關鍵處。
寧王深以為然,不停點頭,思索半晌,忽然站起身道:“本王去瞧瞧那個傻呆呆的才子唐寅,這位的名氣可不小,若他答應入本王麾下,哪怕他什麼都不做,對天下的士子和讀書人來說都是一杆大旗。”
李士實笑著點頭:“王爺所言正是。”
二人正要走出書房,不料房門忽然被打開,王府另一位幕僚劉養正滿麵焦灼之色走進來。
“王爺,不好了,唐寅……瘋了!”
寧王倒吸一口涼氣:“瘋了?怎麼可能!”
李士實神情凝重:“好端端的他怎會瘋了?”
劉養正悔恨道:“學生見王爺這幾曰頻頻勸說唐寅歸於麾下,而唐寅卻死活不肯答應,學生欲為王爺分憂,今曰掌燈時分便帶了一壇好酒和幾樣小菜去他房中以酒論道論詩,打算飲至酣處時再好好勸他一番。與他喝了幾杯後,唐寅好像有些醉了,卷著舌頭挖心掏肺的樣子告訴學生,說他幼年時患有癲癇,由此並瘋癲之症,這些年好了很多,不過偶爾還是會犯,特彆有時候喝酒喝多了也犯……”
劉養正無比苦澀道:“……學生當然不信他這些鬼話,於是笑著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罵一聲‘頑皮’,結果唐寅忽然臉色大變,渾身顫抖不已,撲通一聲便倒地不起,渾身劇烈打著擺子,而且口冒白沫兒,翻著白眼兒,兩腿還直撲蹬……”
寧王冷笑:“哼,裝病這種事,本王才是老祖宗,唐寅這點道行差遠了!”
劉養正苦笑道:“學生當時嚇壞了,可是不由得不相信,裝瘋這種事雖然常有聽說,但很少有讀書人能舍卻臉麵真乾這事的,後來學生叫來丫鬟給唐寅掐人中,唐寅醒後兩眼通紅,瘋瘋癲癲到處亂跑,不僅當著丫鬟的麵在院子裡撒尿,而且還抓泥土往嘴裡塞,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
劉養正目光漸漸浮上驚懼之色:“王爺,學生真的隻是隨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啊……”
寧王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裝瘋的把戲,當年的燕王朱棣乾過,他裝起瘋來至少還算文雅,頂多隻對彆人傻笑或是當街搶東西,這姓唐的為了逃離本王的掌控竟連泥土都肯吃,本王難道令他如此厭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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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的行路,王守仁終於進入了江西地界。
剛踏進江西最北部的九江府,王守仁便受到了江西人民的熱烈歡迎,歡迎的方式頗為彆致。
兩天之內,王守仁一行總共遇到了四次土匪山賊的襲擊,開場白雖然各不相同,大抵不脫離“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的範圍,而且土匪們顯然受過良好的訓練,廝殺時進退有據,攻守皆備,說實話,大明普通衛所的正規官兵都不如他們。連大聖人王守仁都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度各位山賊土匪的君子之腹,真懷疑他們是不是衛所官兵缺錢花喬裝出來搞副業……
錢寧及麾下百餘錦衣衛負責保護王守仁,遇到第一撥土匪時,這幫在京師裡吃慣了太平糧的錦衣衛們還大搖大擺亮出腰牌吆喝,誰知人家土匪或許不識字或許是不大想給錦衣衛麵子,二話不說劈頭便是一刀……
一直到遭遇了兩次相同的情況後,錢寧和麾下的兄弟們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在江西這塊地麵上,錦衣衛的招牌真沒什麼作用,人家土匪打劫打得鐵麵無私童叟無欺,根本不買帳。
於是錢寧和兄弟們索姓不再拿腰牌出來獻醜了,遇到土匪山賊便真刀真槍迎上去廝殺成一團。
才隻進入江西地界兩天,錢寧麾下錦衣衛百餘名弟兄便戰死十餘人,重傷二十餘人,照這種趨勢走下去,大家絕無可能活著走到南昌。
錢寧累了,感覺不想再殺了,隻想抖手朝天一支穿雲箭,然後千軍萬馬來相見……
“王大人,不能再走了,咱們必須知會江西各地官府和衛所官兵,下官沒想到江西匪患如此猖獗,咱們這百多人怕是護不住大人周全,大人,您的巡撫身份該亮出來了。”錢寧無比苦澀地道。
王守仁一直表現得不慌不忙,似乎目前的困境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神情淡定得如同得道高僧,連笑起來也是那麼的高深莫測。
原本心緒不安的錢寧等人見到王守仁這副智珠在握,萬事皆在掌中的篤定表情,大家如同吃了定心丸似的漸漸平靜下來。
他們知道,能被錦衣衛總老大秦公爺引為生平至交的人,絕對不是簡單角色,瞧他那笑容,佛祖拈花也沒他笑得那麼縹緲,瞧他那二郎腿,抖得多麼的從容自若,瞧他那不停抽搐的眼角……普通人能抽得那麼好看唯美麼?
總之,王大人一定有辦法讓大家活著到達南昌,必須的。
“還請王大人拿個章程,下官等人定唯大人馬是瞻。”錢寧重重抱拳。
王守仁緩緩點頭:“嗯……江西匪患確實猖獗,本官也沒料到如此難應付,硬拚不是辦法,本官決定急行軍到下一個集市,然後每人買一匹馬……”
錢寧眼睛大亮:“對!咱們以騎兵對付土匪,一輪衝鋒過去便可令土匪傷亡慘重……”
王守仁捋須輕飄飄看他一眼,悠悠道:“誰說本官要用騎兵對付土匪?”
錢寧愕然:“大人的意思是……”
王守仁歎氣:“傻子都知道,騎在馬上逃命比較快一點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