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刻秦堪身在文華殿的話,必然會指著李東陽的鼻子破口大罵。
滿朝文武都沒瞧出異常,偏偏讓這隻老狐狸現了不對勁。
不能小瞧古人的智商,特彆是以善謀而聞名的李東陽,自從秦堪入京以來,每一個大陰謀小詭計,統統瞞不過他,出於對老人家的尊重,秦堪也不大好意思對付他,隻好偶爾想起他的時候暗暗祈禱李大學士的老年癡呆症提前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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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裡彌漫著詭異的味道,幾位已落入秦堪陰謀算計的人渾然不覺,他們仍過著如往常般平淡的日子。
東廠戴義下午登了秦府的門,耷拉著臉向秦堪倒苦水。
除了東廠廠公,戴義還是司禮監秉筆,不過他這位秉筆太監在司禮監的日子顯然過得很艱難,不如在東廠那般呼風喚雨。
宮內皆知戴義背後的靠山是秦堪,劉瑾對他自然沒什麼好臉色,排擠冷落不說,動輒訓斥喝罵,劉瑾勢大,戴義不敢還嘴,這些日子受儘了委屈。
這幾日因為救出了任良弼,劉瑾受到滿朝文武讚頌,自覺成了正義的使者,對秦堪戴義這類奸賊愈沒了好臉色,今日早朝散後,劉瑾當著戴義的麵不陰不陽說了幾句怪話,話裡含沙射影直指秦堪殘害忠良,反而對他自己是個什麼貨色絲毫沒有自知之明,戴義這才登門打小報告。
麵對戴義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訴,秦堪氣定神閒,微笑著安慰了他幾句,並對戴義的短淺目光表示輕微的鄙夷。
幾句訓斥喝罵便受不了,將來劉瑾手舉屠刀大殺四方的時候,戴義豈不是會被嚇成神經病?
勸走了戴義,秦堪在自家的後院裡散步,腦子裡在琢磨著佛朗機炮的量產。
劉瑾果然不負所望,竟真的下令造作局量產,而且內庫撥銀,國庫撥鐵,推行力度之大,實屬罕見。
古今以來,受騙上當的人數不勝數,有人總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們一眼便能看出的騙局,那些受騙的人卻執迷不悟,一次又一次地付出不可能得到回報的代價?
其實,每個人都受過騙,任何人都沒資格嘲笑彆人的愚蠢。
隻因騙局針對的受害者不同,所以有人清醒有人沉迷。
一言概之,局內與局外的區彆而已。看棋的人總是清醒的,下棋的人就不一定了。
所以劉瑾上當了,而李東陽卻看穿了。
不得不說,秦堪針對劉瑾的騙局成功了,劉瑾很配合,佛朗機炮開始量產,秦堪用另一種迂回的方式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精心設下這個局,量產佛朗機炮隻是目的之一,還有一個目的沒有實現。
未來秦堪有很多想做的事情,這些事情在外人眼裡看來或許離經叛道,不免會給他增加許多阻礙,兵部尚書劉大夏太過僵化保守,既然這次動了手,就必須要把他從兵部尚書的位置上踢開。
無關好人壞人,無關正義邪惡,秦堪討厭麻煩,為了不給自己將來添麻煩,現在隻能將劉大夏這個麻煩弄下去。
沉浸在思緒裡,秦堪不知不覺走到自家後院的水榭邊。
若大的池塘圍繞著水榭,仿佛湖中小島一般獨特,買下這座宅子時,杜嫣對這個水榭特彆滿意,特意翻了很久的書,想給水榭取一個優雅脫俗的名字,被秦堪適時製止。
水榭就是水榭,名字取得再高雅,也隻是供人乘涼觀景的亭子而已,就這樣挺好的,如果一定要取名,就叫“秦氏水榭”,通俗易懂,一聽便知誰是它的合法擁有人。
冬日的池塘,水麵已快結冰,寒風在空曠的池塘上呼嘯而過,夏日蔥翠的荷葉早已枯萎,枯黃的葉子軟耷耷地垂在水麵下,一副萬籟俱寂的蕭瑟景象。
秦堪定住腳步,正打算往回走,卻聽得不遠處傳來低沉蒼涼的曲調,嬌柔動聽的嗓音唱著他不懂的歌謠,歌聲裡掩飾不住的傷懷和輕愁。
秦堪腳步一定,轉頭朝水榭裡望去,見亭中一位穿著紅衣,黑結成無數小辮的塔娜癡癡地盯著水麵,嘴裡輕輕吟唱著蒙古草原的歌謠,落寞孤獨的神情令秦堪心中忍不住一疼。
草原上那個放馬狂奔,揮刀殺敵的豪爽巾幗,如今卻仿佛一隻被關進了籠子裡的金絲雀,幽幽地訴說著對自由的向往,這個才十七八歲的姑娘自從進了秦府後,已變得不快樂了。
抿了抿唇,秦堪大步向水榭走去。
隨著腳步聲愈近,塔娜的歌聲也戛然而止,獨自一人時流露出的悲傷落寞眼神一閃而逝,見秦堪走近,塔娜悄悄攥緊了拳頭,一副隨時準備和秦堪戰鬥的樣子。
秦堪笑了。
大概隻有麵對他的時候,這朵快凋謝的花才會綻放活力,像隻被威脅到領地的小母獅一般朝他齜牙咧嘴。
“為何獨自一人坐在這裡?還不習慣大明的生活嗎?”秦堪溫聲問道。
確定眼前這狗官今日難得一見沒有毒舌以後,塔娜劍拔弩張的模樣漸漸緩和下來。
輕輕一撇嘴,委屈中帶著幾分刻意做作的高傲和不屑一顧。
“你們大明的人都不喜歡我。”塔娜嘴角委屈的一癟,仿佛覺得自己弱了聲勢似的,又趕緊補充道:“我也不喜歡你們。”
秦堪笑道:“府裡有人欺負你?”
“誰敢欺負我,我的鞭子會讓他後悔生到這個世上!”
說完一抬頭,看見秦堪那雙帶著笑意,閃閃亮的眸子,塔娜微微垂頭,低聲道:“你們大明待客人都這麼冷漠嗎?你家夫人給我分的院落平日裡一個人都不見,隻到用飯的時候才由丫鬟給我端來食盒,丫鬟放下食盒就走,一句話也不跟我說,我們蒙古人哪怕在喂馬的時候也會抱著馬脖子跟它們親熱說話,難道在你家夫人和下人的眼裡,我連一匹馬都不如?”
秦堪眉頭一蹙,看來塔娜的個性不太討喜,杜嫣瞧她不順眼,上有所惡,下必附焉,侯爺夫人對她態度冷漠,下人們自然不會對她太客氣,於是可憐的塔娜就這樣在侯府裡被孤立了。
“對不起,最近我太忙,沒跟下人們交代清楚,忽略你了,向你道歉。”
秦堪道歉很乾脆,他沒有拉不下麵子的大男人想法,錯了就是錯了,承擔起錯誤才是男人的做法。
秦堪的這句道歉顯然令塔娜的心情好了許多,眉眼漸漸彎成了新月,很少見她笑,但她笑起來很可愛。
“草原人的胸懷比大海遼闊,好,我不怪你了。”塔娜不愧是草原兒女,很快釋懷。
“塔娜,我看得出你思念家鄉了,其實你完全不必在意你父親的所謂聯姻,不論你嫁不嫁給我,大明和朵顏的盟友關係不會變,大明與朵顏部落之間利益攸關,聯姻的作用非常微小,從古至今,女人隻能是犧牲品,沒有哪個女人有能力維係兩個利益團體關係的好與惡。”
塔娜搖頭:“我不能回去,你不會知道,我們朵顏這些年過得多苦,如今明廷對我們開放了互市,朵顏部落才在黑暗中現了一絲曙光,而我,承載的不僅是額直革的希望,還有整個部落的希望,在他們眼裡,我已是嫁出去的女兒,是維係明廷和朵顏的紐帶,和你們漢人一樣,出嫁的女兒被送回娘家是奇恥大辱,我若回到部落,他們會認為盟約出現波折,整個部落都會感到不安的。”
“我知道明廷處處受敵,內外不安,我們朵顏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為了讓部落的人生存下去,我們不得不在三麵強敵中搖擺反複,這一切隻為了讓部落裡的人多吃一口糧,每年冬天多活一個人,秦侯爺,你是讀書人,請你告訴我,一個為了活下去的部落,為了生存而逼不得已反複無常,這樣做錯了嗎?”
秦堪無言以對。
錯了嗎?誰敢說錯了?相比朝堂裡那些白天是正人君子,晚上是男盜女娼的文官,他們跟朵顏有何區彆?不同的是,一個做足了表麵功夫,另一個卻忽略了表麵功夫。
秦堪深呼了口氣,歎道:“你們沒錯,錯的是如今的天下形勢,塔娜,你是個好姑娘,如果不願回草原我也不勉強你,從今以後好好在侯府住下來,我保證,以後侯府的下人們絕不會再對你冷漠……”
塔娜眨眨眼,道:“下人不冷漠,你家夫人呢?”
秦堪忽然覺得有點頭痛。
“夫人……我家夫人我管不著她,這樣吧,你們草原不是崇尚用拳腳說話嗎?”
塔娜兩眼一亮:“你的意思是,我瞧你夫人不順眼,可以殺了她嗎?”
秦堪大汗:“不,不用那麼狂野,比拳腳就好,不準用兵器,更不準偷襲,記住,嚴厲禁止用兵器!”
塔娜的目光頓時變得很失望:“比拳腳有何意義?”
“意義就是,誰把誰打趴下,誰就贏了,她就掌握了話語權,服不服都得聽她的。同意嗎?”
塔娜仿佛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忙不迭興奮點頭:“同意,……繩子不算兵器,我可以勒死你夫人嗎?”
夕陽西沉,夜幕甫降。
大戶人家門前燈籠一隻隻點燃的時候,一名錦衣校尉進了山陰侯府,盞茶時分後,一身便裝的秦堪在侍衛圍伺下匆忙出門,上了進城的馬車,一言不絕塵而去。
京師城東,福賓酒樓。
福賓樓裡的擺設並不如京師另幾座酒樓那般奢華,僅隻三層高,裡麵簡單地擺著毫不起眼的桌椅,看起來平凡之極,仿佛是專門為那些車夫販卒之流的下等人而開的簡陋酒樓。
然而京師裡的官員們卻都很清楚,這座酒樓絕不是車夫販卒消費得起的。兩年前,酒樓掌櫃從山東請了一位廚子掌勺之後,酒樓的生意便突然好到爆棚,到了供不應求的地步。生意好了,價格自然也貴了,山東大廚親自掌勺做的菜價格更是貴得離譜,由於味道確實正宗,也吸引了許多京師的官員前來,一張簡陋的桌子前,三兩投合的官員點幾道菜,就兩壺燙好的花雕,頗得人生樂趣。
名聲一傳十,十傳百,福賓樓漸漸成了京師官員們去得最多的酒樓,一時帶動了京師的時尚。笑得合不攏嘴的酒樓掌櫃去年突奇想,關門近一個月,將整個酒樓上下裝潢一新,從裡到外布置得花團錦簇,富麗堂皇,如置身天堂般美好。
誰知裝潢之後,京師的官員們竟一個都沒再光臨,生意簡直門可羅雀,慘淡至極。
酒樓掌櫃急壞了,以為自己得罪了大人物,使了銀子到處打聽,終於才明白生意急轉直下的原因。
原因很簡單,官員們以前常來光臨,就是因為看中了酒樓的味道,和簡陋的裝潢。
京官都有錢,每年地方官員進京,各部各司上上下下打點孝敬,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一年加起來便是了不得的大數目,誰會在乎朝廷的那點微薄俸祿?京官有錢,但有錢不能花在明處,誰敢揣著銀子大模大樣逛窯子,吃大餐,花錢如流水一般,這人就離倒黴不遠了。
且不說京師裡每個角落暗藏的錦衣衛,東廠西廠的眼線密探,光是朝堂上的禦史言官狠狠參你一本,你就吃不了兜著走,當官的敢如此瀟灑,付出的代價是非常慘重的。
所以福賓樓裝潢簡陋時,官員們樂意光臨,一旦裝潢得跟天上人間似的那般豪奢,官員們就必須躲得遠遠的,誰也不願意為了一頓口腹之欲而葬送了大好前程。
酒樓掌櫃是個有魄力的家夥,知道內因之後,一咬牙將剛剛裝潢好的酒樓全部砸了個稀爛,閉門數日重新開張,裡麵又恢複了以往破舊的模樣。
說來荒唐可笑,酒樓恢複破舊後,生意果真又火爆起來了,久違的官員們紛紛登門,推杯換盞不亦樂乎。
酒樓掌櫃哭笑不得,想罵這些家夥一個個都是賤骨頭,終究沒那潑天的膽子。
今晚的福賓樓來了一位貴客。
剛到掌燈時分,一乘二人抬的普通的藍昵官轎靜靜停在酒樓門前,掌櫃一見有官轎,急忙上前堆著笑臉迎客,剛準備殷勤地掀開轎簾,一伸手卻被轎子旁邊便裝打扮的武士推得老遠。
轎簾掀起,一位麵白無須,沉穩老練的老人緩緩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