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內朱厚照正向杜嫣說著秦堪的噩耗,誰也沒想到堂後屏風後的金柳會突然暈厥。
杜嫣呆呆坐著,還在消化這個猶如天塌了似的消息,對身外生的一切毫無反應,跟著朱厚照一起來的劉瑾和張永急忙上前將暈過去的金柳扶到椅子上坐著,張永手指朝金柳的人中一掐,金柳便悠悠醒轉。
目光呆滯地環視一圈,金柳的眼淚便如斷線的珍珠似的滴滴落下,杜嫣仍舊一臉木然,呆呆地注視著堂外,卻一滴眼淚都沒流。
朱厚照愈感到愧疚,秦堪是他派去遼東的,他的一道聖旨卻害得一個美好幸福的家庭從此支離破碎,杜嫣失去了丈夫,而他朱厚照卻失去了良朋知己,這一切,都是他害的。
畢竟隻是十六歲的少年,朱厚照的愧疚表達得很直接,見杜嫣神情呆滯不言不動,形若木樁,朱厚照又急又愧,嘴一癟,哇地大哭起來。
“秦夫人,是朕對不起你,是朕害死了秦堪,朕,朕隻恨不得代他死去才好……”
劉瑾和張永聞言慌忙跪下,忙不迭地求朱厚照莫出此不吉之言。
金柳垂著頭一直沒說話,眼淚卻流個不停,堂內所有人都沉浸在悲傷中,誰也沒心情注意到,為何秦家主母認的異姓妹妹對秦堪的死反應如此之大。
不知過了多久,杜嫣回了神,仍舊一滴眼淚都沒流,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那麼平靜無波。
“陛下,我家相公果真戰死了麼?”
朱厚照哭著點頭。
“可曾見著他的屍?”
朱厚照搖頭:“朕已派人出關,赴遼河邊尋找了……”
杜嫣兩眼一亮,形如死灰的美眸恢複了幾分神采。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請恕誥婦冒昧,陛下何以如此肯定我家相公戰死了?”
朱厚照見杜嫣眼中越來越熾熱的希望模樣,心中愈難受,不知該說什麼。
一旁的張永歎著氣解釋道:“秦夫人,誰都不希望秦大人出事,但遼河一戰秦大人被韃子騎兵圍了卻是事實,大戰最後,秦大人派了軍士橫渡遼河報信,連絕筆信都寫好了,軍士橫渡遼河後看到的最後一幕,就是秦大人的兵馬被韃子騎兵圍而絞殺,秦大人……難有幸理了。”
杜嫣冷冷道:“相公親手寫了絕筆信?信呢?”
朱厚照從懷中掏出秦堪的信遞給她。
杜嫣迅展開,越看渾身越顫抖,表情也越絕望,臉上失去了血色,卻死死咬著下唇,咬得出血也不見她流一滴淚。
一把將絕筆信揉成團,杜嫣冷冷道:“確實是我家相公的字跡,但,誥婦還是那句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見我家相公的屍,誥命絕不信他死了。”
張永歎氣道:“秦夫人,這才是何苦……”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杜嫣執拗地重複著這句話,跟秦堪死守遼河一樣,她也在扼守著心裡最後一絲希望。
朱厚照悲歎不語,人死不能複生的道理他早已明白,然而杜嫣卻堅持認為秦堪沒死,一時間朱厚照也拿不出什麼理由來說服她,心裡又何嘗不希望杜嫣的堅持是對的。
看著杜嫣那張倔強不肯認命的臉,朱厚照胸脯一挺,站起身忽然朝杜嫣長長一揖,大聲道:“不論秦堪是死是活,從今以後,朕待秦夫人以嫂禮事之,有朕在,秦家還是秦家!”
劉瑾和張永被朱厚照沒頭沒腦這一句話驚呆住了。
秦家不是大家族,整個家庭全靠秦堪這一個男丁撐著,秦堪死了,秦家的敗落已是必然,然而朱厚照這句話說出來,秦家必然敗落不了,直到將來朱厚照駕崩,或者杜嫣去世,秦家這才算消失。
對秦堪的聖眷之隆早已習慣的劉瑾此刻也忍不住咂咂嘴,嘴裡心裡酸溜溜的,但嫉妒心卻比以往弱了許多,畢竟以劉公公的高雅格調,總不能跟死人爭寵呀。
張永歎著氣惋惜道:“可惜秦大人太年輕,沒來得及給秦家留個一男半女,否則秦家有陛下的聖寵,有世襲的爵位,還愁不能與國同戚麼?”
話音剛落,堂內傳出一道哀傷卻平靜的聲音。
“秦堪有後!”
一語激起千層浪。
堂內所有人極度驚愕地轉過頭,狀若癡呆地盯著說話的人,連神情木然的杜嫣都情不自禁地轉頭看去。
說話的人正是金柳。
她的眼淚一直沒停過,此刻淚痕猶濕,表情卻無比堅定。
“你……說什麼?相公有後?”杜嫣盯著她,仿佛不認識她似的。
金柳淒然一笑,走過去執起杜嫣的手,將她的手輕輕放到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杜嫣臉色劇變,俏臉瞬間由驚疑,到氣憤,最後頹然一歎,哀傷無比。
“金柳,你和相公……是什麼時候的事?”
金柳盈盈朝杜嫣跪下,泣不成聲道:“姐姐,原諒我,我和秦堪其實早已相識,當年在紹興的時候,秦堪高中紹興院試案,那一日他的同窗拉他登上了我的小樓……”
杜嫣哀歎道:“聽說相公曾經有過輕生尋死的過往,據說是為了一個女子,我想,那人便是你吧?後來你和相公在京師重遇了?我竟把你當成落難女子接回府中,自你進府後,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現在想來,大概你和相公那時便暗生私情了吧?”
金柳泣道:“姐姐,我並非故意瞞你,這兩年我和秦堪都過得苦,老天安排我和他在京師重遇,我真的不想錯過失而複得的幸福,對不起……”
杜嫣歎道:“罷了,說來你和相公相識相愛猶在我之前,此事怎能怪你?……前事且不提了,金柳我問你,你肚裡的孩子,果真是與相公……”
金柳點頭,低聲道:“秦堪離京之前的那一晚,他來我房裡,沒想到就那一次……”
杜嫣盯著金柳隆起的小腹,表情變幻萬端,有嫉妒也有慶幸。
朱厚照一直靜靜看著秦家生的這意外的一幕,呆呆的不知說什麼才好。倒是張永在一旁貌似喃喃自語道:“秦大人有了後,這是喜事呀,如果秦大人有爵位,也能一代代傳下去了……”
朱厚照渾身一激靈,頓時興奮起來,道:“好,有後就好,兩位秦夫人且寬心,朕這就召集大臣,商議給秦堪封爵之事,爵位世襲罔替……”
指著金柳的小腹,朱厚照正色道:“若秦夫人所生為男,則襲爵位,所生為女,朕收為義女,指配給朕將來的太子為正妃,秦家不會倒,秦家倒不了!”
說完朱厚照轉身興衝衝地離開了秦府。
現在唯一能為秦堪做的,隻有這件事了,這件事一定要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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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士入京報信才一個多時辰,整個京師便知道錦衣衛指揮使秦堪戰死遼河了。
這個消息在京師的大臣和權貴圈子裡掀起了巨大的風浪,說不清好壞,有人歡喜有人愁。
歡喜的自然是秦堪的仇人,秦堪身受兩代帝王恩寵,年紀輕輕便居廟堂高位,對他心生嫉妒的文官武將可不止一個兩個,當初內廷外廷聯手欲除他,結果卻被鬨了個灰頭土臉,劉健謝遷兩位大學士致仕亦因他而起,可謂文官集團的眼中釘,心頭刺。更何況秦堪是錦衣衛指揮使,手下經過的案子,辦過的官員也不在少數,聞知秦堪戰死遼河,許多官員在家不由彈冠相慶,歡欣鼓舞。
愁的自然是秦堪的朋友或忠心屬下。
張永就愁得連飯都吃不下,他與秦堪說不上多深厚的交情,但顯然目前他們有著同樣的敵人,等著秦堪回京與他裡應外合把劉瑾扳倒呢,結果等來的卻是秦堪的噩耗。
愁的人除了張永,還有東閣大學士李東陽。
文華殿裡處理政務的李東陽乍聞秦堪戰死的消息,驚得半晌沒出聲,一團墨漬滴在奏疏上也沒覺,當楊廷和興衝衝跑來告訴他這個消息時,李東陽看著楊廷和,搖頭苦笑不語。
“你們都覺得秦堪死了是好事,因為大明少了一個權奸,陛下身邊少了一個佞臣,所以陛下朝明君的方向邁近了一步,可是,介夫啊,老夫且問你,秦堪死了果真是好事嗎?”李東陽的臉色甚至蒙上了幾許灰敗。
楊廷和對李東陽的反應很不解:“秦堪這奸賊死了,怎麼不是好……”
畢竟是三輔之一的謹身殿大學士,話沒說完楊廷和悚然一驚,自己很快轉過了念頭:“不好!秦堪死了,我們便危險了!”
李東陽捋著胡須,愁容滿麵地點點頭:“介夫明白過來就好,陛下嬉玩怠政,司禮監劉瑾與內閣焦芳沆瀣一氣把持朝政,順其者昌,逆其者亡,朝堂危若累卵,以前正是礙於秦堪在其中牽製,劉瑾才有所收斂,介夫你沒現自秦堪奉旨離京後,劉瑾和焦芳的氣焰便漸漸囂張了麼?所謂的新政一塌糊塗,他們卻推行得風風火火,煞有其事,為此殺了好幾位不從的官員,秦堪這一死,劉瑾徹底沒了顧忌,放眼滿朝文武勳貴,誰有如秦堪這般的分量,擋得住劉公公的屠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