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待為上賓(1 / 1)

這是秦堪與花當的第一次會麵。

蒙古人待客的態度是熱情的,哪怕有天大的仇恨,隻要你的雙腳踏上了他的地盤,他就得暫時放下心中一千種一萬種弄死你的想法,客客氣氣把你奉為上賓,若讓客人有一絲絲沒有得到款待的感覺,便是主人的失職,對蒙古人來說,這種失職是極大的羞辱,會令他從此在部落裡抬不起頭做人,大抵可以等同於被老婆戴了綠帽子的羞辱程度。

秦堪的身份更不一樣,他是代表大明皇帝的欽差,儘管朵顏對大明有著積壓了百餘年的各種怨氣仇恨,但名義上,朵顏仍是隸屬於大明的藩屬,朵顏的領仍是大明皇帝以書麵金冊形式正式冊封的都督同知,所以秦堪一行得到了極其熱情的款待。

款待歸款待,秦堪還是敏感地聽出了花當見麵第一句話裡暗藏的怨恚之意。

“二十多年後,朵顏三衛再次感受到大明皇帝聖潔的祥光”……好吧,秦堪當作沒聽懂,把它當成受氣小媳婦兒對丈夫的幽怨薄嗔好了,這樣一想,頗具情趣……會麵的程序異常繁瑣,蒙古人對禮節的奉行程度不比大明的儒家禮製遜色。

花當下馬,恭恭敬敬遞上一條潔白的哈達,垂雙手將它捧到秦堪麵前。

秦堪微微吃驚,他知道哈達,但他一直以為隻有藏族人才有這種東西,沒想到蒙古人也有。

隨軍的文吏大約瞧見欽差大人吃驚的樣子有辱大明國體,於是上前輕聲為秦堪解釋,秦堪這才知道,原來哈達不是藏族的特產,它其實原產於中原內地,大概在遠古大禹時期便有了,本名叫“玉帛”,沒錯,就是化乾戈為玉帛的那個“玉帛”。

後來元朝建立,忽必烈稱帝,封了一位名叫“八思巴”的西藏薩迦法王為元朝第一代國師,隨著藏蒙漢一統,藏傳佛教盛行於世,於是中原寓意為“天下諸侯相互禮敬對方為兄長,各部族一家親”的玉帛,也被藏人傳到了西藏,最後隨著佛教也傳入了蒙古草原。

前世曾經去西藏拉薩旅遊過,秦堪自然清楚哈達的意義,見花當恭敬垂,雙手捧上哈達,分明是對上敬贈的禮節,秦堪這才微微一笑,坦然以大明欽差的身份接受了哈達。

儀仗離朵顏部落駐地一裡左右紮營住下,秦堪下了馬,整衣裳,正紗帽,最後請出臨行前朱厚照親筆寫的聖旨,朝花當笑道:“本官這次帶來了大明皇帝的旨意,請花當可汗引路,本官去你部落裡宣旨。”

花當目光一閃,笑道:“不知尊貴的欽差大人帶多少人進我朵顏部落?花當可吩咐族人準備好香甜的奶茶和美味的全羊,用來招待遠到而來的客人們。”

秦堪哈哈一笑,道:“本官隻帶兩個人,不跟花當可汗客氣,我一定好好品嘗一下草原的美酒和羊肉,這才不虛此行。”

花當呆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這位欽差膽子如此大,竟隻帶兩個人入營,這家夥……是不是把明廷和朵顏之間的關係想象得太美好了?

怔忪片刻,花當躬身撫胸,這次他的腰彎得更低,更具誠意了。

“尊貴的欽差大人,你的信任是回饋朵顏最好的禮物。朵顏喜歡心胸比天空更遼闊的真勇士,花當保證,您將受到朵顏的最高款待。”

……………………秦堪很快見識到何謂“最高款待”。

和花當一起並肩前行入營時,數十名蒙古漢子手忙腳亂地從營門處往外鋪上猩紅色的地毯,地毯筆直延伸,一直伸到秦堪腳下。

秦堪心中一動,這塊臨時鋪出來的長達一裡的地毯多少能說明一些問題。

花當對明廷確實有很深的怨氣,看來原本也沒打算鋪地毯歡迎欽差,但秦堪隻帶兩個人入營的勇氣多少令花當感到有些敬佩,這才臨時命人鋪了地毯,說到底,這塊地毯跟大明朝廷沒什麼關係,純粹是花當對秦堪個人的一種禮敬。

當下秦堪也不忸怩客氣,左腳一抬,坦然地踏上了這塊特意為他而鋪的地毯。

低沉的長牛角嗚咽般回蕩在空蕩遼闊的草原上,地毯兩邊分彆站了一排穿著各色盛裝長袍的精壯蒙古漢子,秦堪每經過一人,便有人垂頭躬身,右手撫左胸行禮。

秦堪感到很滿足,他很喜歡這種被人捧在手心的享受,就像,優樂美奶茶……相比秦堪的從容不迫,跟著他入營的丁順卻頗為惶然。

找了個花當指揮彆人搬祭品的空檔,丁順終於忍不住湊到秦堪耳邊輕聲道:“大人不可行此險著啊,花當素來對朝廷心懷怨恚,你隻帶我和葉近泉二人入朵顏營地實在太危險了,萬一花大當家的突然翻臉,我和葉近泉恐怕無法周全大人……”

秦堪緩緩搖頭:“蒙古人以好客為禮,縱對朝廷有天大的仇恨,此刻我在他營中為客,他便絕不會動我一根汗毛,若我不敢入他營地,隻在外麵紮營,說不定反而會引來殺身之禍……”

說著秦堪忽然一呆:“你剛才叫他什麼?”

丁順恬著臉笑道:“花,花大當家……咳,大人,這朵顏部落兵不兵,民不民,一幫粗鄙漢子上了馬是戰士,下了馬是牧民,閒著沒事還順便乾幾件搶掠奪財的買賣,跟占山為王的匪類有何區彆?這家夥的老爹有自知之明,給他取個名字叫花當,其實不就是花大當家的簡稱嘛……”

秦堪眼皮猛跳幾下。

失算了,把丁順這家夥帶進朵顏的營地簡直是個禍患……丁順嘿嘿乾笑幾聲,順著秦堪失神的目光瞧去,見他盯著營房空地上擺放祭品的木盤,丁順立馬脖子一縮不敢出聲了。相隨日久,丁順已深知老上司的為人,他知道,此刻秦堪一定很想把他烤熟了擺到祭品盤上……不知過了多久,秦堪悠悠開口:“丁順啊……”

“在。”

“你給我死死記住了,以後稱呼花大當家的,還是用簡稱吧……”

***************************************************************儘管曆史上朵顏時而歸順明廷,時而歸順韃靼瓦剌,政治態度左右搖擺不定,對大明朝廷自稱“最忠誠的奴仆”,對韃靼瓦剌也自稱“最忠心的鷹犬”,但不知朵顏的曆代領有著怎樣厚度的臉皮,堅持認為自己是正宗原汁原味的蒙古人,從不屈服,從不反叛,堅貞不屈得一塌糊塗……朵顏部落的禮節也是純正的蒙古禮節。

客人入營,花當先祭天地鬼神,不像大明大戶人家祭奠時能擺出三牲六畜,蒙古人的祭品不多,隻有牛和羊兩樣,一隻烤好的整羊抬出來,花當親自抄刀,羊肉被分為均等整齊的九塊,第一塊肉被拋向蒙古包頂上,名為祭天,第二塊被拋入爐火裡,名為祭地,後麵還有供佛,祭鬼,祭山,祭水等等。

蒙古人敬奉的神靈很多,也不知是不是生搬硬湊,湊到最後連死了兩百多年的成吉思汗也分了一塊,湊了個八的吉利數字,最後第九塊才輪到分給活人,也就是大明的欽差大人。

秦堪被花當一係列祭奠各種神靈的動作弄得眼花繚亂,忽然深深覺得當一個蒙古人好累,不但好累,而且好浪費……事還沒完,接下來的程序充分考驗了兩個民族的融合性。

這幾天沒日沒夜的趕路,終於在清晨趕到大寧,秦堪等人早已饑腸轆轆,好不容易等到花當做完所有的祭奠程序,第九塊羊肉終於用在給人充饑的正常用途上,看著花當親自端給秦堪的木盤,盤中一大塊烤得金黃滴油的羊肉,肉旁擺著一柄精致小巧,刀柄上鑲滿了名貴寶石的匕,為了顯示主人沒有惡意,刀柄方向正對秦堪,刀尖朝著花當擺放。

秦堪接刀的動作很緩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眼睛還死死盯著花當的臉色。

因為不懂,才必須小心,有時候一個動作不對都有可能造成誤會,甚至引一場局部戰爭。

幸好,接刀的動作是正確的,看著秦堪接過刀,花當的目光頗為滿意,秦堪也悄然鬆了口氣。

這樣的場合,他真不想動刀子,可惜蒙古人不習慣用筷子……正當秦堪舉刀準備朝麵前烤好的羊肉下手時,誰知花當又捧出一碗馬奶酒唱了起來,載歌載舞,聲情並茂,秦堪舉刀的動作不由一滯,於是放下刀,耐著性子保持微笑聽花當唱蒙古傳統的迎客歌,敬酒歌。

歌詞自然是聽不懂的,不過秦堪的表情很到位,微笑一直沒停過,儘管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臉色卻沒有絲毫不耐。

全國各民族如何團結奔小康?

很簡單,彆人唱歌的時候你最好耐心聽著,這不是前世的卡拉ok,他唱歌的時候你不能自顧自的喝酒吃東西甚至玩骰子,畢竟大家不是太熟,這樣做很容易引流血事件……花當的歌確實唱得不錯,嗓音低沉沙啞,頗具磁性,唱了大約一柱香時辰,這才意猶未儘地停下來,雙手將馬奶酒往秦堪麵前一捧,躬身笑道:“尊貴的遠客,這是我們蒙古最烈最美味的馬奶酒,我們叫它‘忽迷思’,它是偉大的忽必烈大汗的國師八思巴結合蒙古和漢人的釀酒方法所創,獻給來自漢人國度的皇帝欽差再合適不過……”

秦堪心中暗歎,也不知這酒宴什麼時候才能開始,那個兩百多年前的國師八思巴委實有些不務正業,哈達也摻和,釀酒也摻和……雙手接過酒碗,秦堪剛堆起笑臉,花當又唱上了,這大抵應是主人對客人的勸酒歌之類的。

肚子咕嚕一叫,秦堪目光閃過一絲不滿。

趁著花當唱跳俱作的空檔,秦堪扭過頭問身後站著的丁順。

“知道那個八思巴葬哪裡麼?”

“不知道。”

“回頭叫錦衣衛密探找找,什麼事都喜歡摻和,他墓裡的殉葬品一定很值錢……”

***************************************************************朵顏花當的迎客酒宴持續了一整天,秦堪總算見識到蒙古人待客是怎樣的熱情了,令人指。

一整天下來,東西沒吃幾口,酒被灌了個稀裡糊塗,不喝還不行,客人不喝得酩酊大醉就是對主人極大的侮辱,於是秦堪隻好裝作轟然醉倒。

休息沒多久已是夕陽西下,花當再次恭請秦堪參加特意為他舉辦的草原篝火大會,吃好喝好,不醉不歸……秦堪麵色終於苦,再也裝不出笑臉了。

生命除了吃吃喝喝,還有更重要的事。

一整天的相處,秦堪現花當仍對他抱有相當大的戒心甚至敵意,席間除了唱歌就是喝酒,隻字不提正事,仿佛完全忘記李杲殺朵顏三百勇士這檔子事,也仿佛完全不知秦堪此次來朵顏部落的目的。

花當這種故意回避的態度令秦堪頗為憂心,而且他感覺自從入朵顏營地以來,總有一雙陌生陰毒的眼睛在某個角落悄悄注視著他,花當的回避態度似乎也是因為這雙眼睛的主人。

篝火晚會很熱鬨,朵顏部落男女老少載歌載舞,唱唱跳跳鬨成一團,喪心病狂般的熱情令秦堪實在無法消受,於是再次裝作酒力不支離開了那一團團紅得刺眼的篝火,獨自找了個黑暗的角落盤腿坐在草地上。

漫無邊際的草原上仰望夜空繁星,仿佛離天很近,近到觸手可及,此情此景應是心中最寧靜的時刻,然而不論呼出幾口胸中濁氣,秦堪仍感到一口悶氣鬱結於心,無法消散。

遼東,邊鎮,朵顏……李杲和花當的麵孔一張張閃過腦海,近在眉睫的危險,盛世表象下的遠慮,一瞬間紛紛浮上心頭。

秦堪長長歎了口氣,他頭一次感到大明沉屙之重,若想改變它,個人的力量實在太渺小了,走到今日這地步,他有一種深深的心力交瘁的感覺。

身後黑暗的角落裡忽然傳來噗嗤一笑,銀鈴般的嬌笑聲像晨風,吹散了夜色裡的陰霾。

“你們漢人的大官兒是不是都喜歡在黑夜裡歎氣?歎完了氣是不是要開始作詩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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