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但凡大人物請客吃飯總有一種不太好的習慣,吃到一半喜歡摔杯子,杯子一摔或多或少總得死幾個人,廊下埋伏刀斧手這種狗血橋段不知被多少人用過,可用的人似乎總也不膩,而被請的人似乎也總不長記性……為了吃一頓美食連命都可以不要,國人美食文化的曆史沉澱裡,往往包含著無數命喪宴席的吃貨的血淚。
所以秦堪決定把夜宴吃得有新意一點,一改國人千年來吃飯時喜歡殺人的陋習,要殺也可以,彆在宴席上殺,很惡心的。
義州城內,夜燈初上,一座名為“鴻賓樓”的酒樓前,知府衙門的衙役們早早清場,四周燈火通明,義州府的大小官吏邁著平穩的官步,慢悠悠地先後聚集在酒樓門前,一邊聊天一邊等著欽差大人賞光蒞臨。
按官場規矩,欽差大人起碼得等到戌時一刻才會來,時間還很早,此時才酉時,晚宴戌時二刻開始,眾官吏不急不徐地聚在一起小聲聊著天,悄然討論著欽差大人來義州的目的。
劉平貴來得最晚,剛下官轎,一眾官吏紛紛上前施禮寒暄。
劉平貴麵帶微笑,目光卻不時抬頭看看天色,然後再朝城門方向瞟一眼。
錢憲和一乾衛所武將還沒來,時間固然還早,或許錢憲他們正在進城的路上,又或許……劉平貴眼皮直跳,總感覺今晚會生什麼大事。
擰眉思索間,忽聽得遠處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喝:“欽差秦大人到——”
劉平貴一驚,眾官吏也紛紛神情驚訝地互視。
戌時二刻的晚宴,欽差大人來這麼早做什麼?這……似乎不符合官場規矩呀。
***************************************************************錢憲正在赴宴的路上。
對於秦堪忽然改道來義州,錢憲深知他來者不善,心中充滿了戒備,從城外兵營出入城赴宴之前,錢憲特意仔細留意了作為欽差此行儀仗的京師勇士營,他甚至領著隨從悄悄潛到勇士營駐地附近看了看他們的營盤。
一看之下錢憲不由愈讚歎,勇士營紮的營盤格局井井有條,軍帳錯落有致,營內將士執戈巡視不息。所謂內行看門道,錢憲僅隻看了一眼,便深覺領兵的將領頗有幾分真本事,不是濫竽充數之輩。
這支位屬京師禦馬監轄下,被譽為天下最精銳的兵馬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錢憲瞧過之後,心情愈沉重了。
遼東地麵上本就戰亂不斷,如今又多了一位帶著精銳之師的欽差大人,他會在遼東做些什麼?遼東都司府的李總兵恐怕也不會任由這位來者不善的欽差鬨騰下去吧?
邊鎮的將領和將領之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利益關係,吃空餉,扣軍費已是尋常事,濫殺無辜百姓充作韃子人頭也很常見,每年冬季韃子犯邊搶掠,邊軍的抵抗其實作用並不大,往往等韃子掠奪儘興歸去後,邊軍想辦法弄幾百顆人頭改成韃子的模樣往京師一送,這便是每年送往京師的所謂“大捷”,明明敗多勝少,卻每每言必稱大勝。
欽差此行遼東分明是要對付李杲,然而李杲卻是遼東地麵上維係他們這些邊鎮將領的利益紐帶,整個遼東地麵上的將領的秘密他全清楚,李杲若完蛋了,這些邊鎮將領一個都跑不了,少說也是個流配千裡的下場。
一想到這裡,錢憲的眼皮不禁跳了跳,接著眼中露出一道凶光。
擔了天大的乾係也要把這個欽差殺了!不能讓他活著回京師,更不能讓他把李總帥辦了,遼東的蓋子揭不得,揭了會死很多人,包括錢憲他自己。
……………………把欽差和兩千儀仗神不知鬼不覺的乾掉很容易,因為遼東很亂,亂得出乎朝廷的想象,衛所官兵,地方上的村莊團練,占山為王的土匪,以及時常入侵大明境內搶掠的小股韃子軍隊等等,欽差大人可以有各種死法,錢憲完全可以幫秦堪選一種,當然,朝廷必然要降罪的,所以欽差絕不能死在義州衛的防區……策馬慢馳在進義州城的路上,錢憲的腦子裡還在琢磨著秦堪的死法,卻不料秦堪已搶先把錢憲的死法選好了。
變故生得很突然,離義州城不到十裡,郊道兩側的兩座小丘陵上忽然出一陣嗖嗖的箭矢激射聲,錢憲身旁一名侍衛哼都沒哼便猛然從馬上栽了下來。
久經沙場的錢憲自然清楚這是什麼聲音,當下麵色一變,無比敏捷地將身子一矮,一腳離開了馬鐙,雙手死死抱著馬脖子,將自己藏身在馬腹一側,躲過了這一陣要命的箭雨。
其餘的侍衛在變故生的那一刹便反應過來,都是跟隨錢憲出生入死的人,變故生他們自然懂得如何應付,大家紛紛學著錢憲的樣子,將身子藏身於馬腹一側,催馬向錢憲靠攏,利用馬匹龐大的身軀將錢憲包圍在中間,箭矢一陣又一陣,可錢憲的侍衛們卻表現出良好的戰鬥素質,一聲不吭地躲避著箭矢的突襲,縱然有人中了箭也是沉默著倒地,這個時候出任何叫喊聲已無濟於事,敵人顯然早已在郊道便埋伏已久,就是衝著錢帥來的。
錢憲藏在馬腹下,神情又驚又怒,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變幻萬端,身旁不停有侍衛中箭悶哼倒地,今晚赴城中宴會他留了兩名千戶在軍營中戒備,身邊隻帶了二十餘名侍衛和一名千戶,眼看活著的隻剩十來個人了。
到底是誰要他的命?
錢憲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出秦堪那張討厭的微笑著的溫文麵容,然後他的身軀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帶了半輩子兵,沙場搏殺不下百次,卻終於敗在“先下手為強”這句兵法裡,羞愧啊!百戰將軍竟棋差一步,敗於一個書生出身的年輕人手下。
秦堪……他怎麼會?他怎麼敢?遼東之局殺我一個錢憲有何用?
錢憲臉色透著絕望的死灰色,無聲地慘笑起來。
……………………終於領教到了欽差的手段,做事不動則已,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殺招,狠厲殘酷,絲毫不留情,這個埋伏顯然是專門針對他錢憲而來,從鋪天蓋地的箭雨來看,秦堪起碼在這郊道兩旁的丘陵上埋伏了五百人馬。
五百人,就為了對付他這區區二十幾人……一名背部插著好幾支箭的侍衛絕望地拉過馬匹的韁繩,用血肉身軀護著錢憲,將他推上馬,狠狠在馬臀上一抽,用儘餘生最後一絲力氣大喊道:“錢帥快跑!回衛所去!保命要緊!”
馬兒冒著漫天箭矢載著錢憲跑遠,忍不住回頭,卻見兩側丘陵邊的箭雨已停。數百名穿著暗紅兵服的勇士營將士們如雨後春筍般衝出來,人人手裡拿著鋼刀,錢憲的侍衛們隻抵擋了幾下便被劈死於亂軍之中。
錢憲眼中快噴出火來,他死死咬著下唇,眼睜睜看著跟隨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侍衛一個個死去,含著眼淚死命抽了幾下馬臀,義無返顧地朝衛所相反的方向跑去。
侍衛臨死前的話錢憲並未照做,錢憲是將領,走一步看百步,秦堪既然已對他動了殺心,想必自己麾下的三個千戶也在秦堪的算計之中,不可能沒有後招,衛所已然回不得了,唯今之計隻有儘快趕赴遼陽李總帥處以圖後勢。
身子趴在馬背上跑了數百丈,就在錢憲以為自己逃出生天時,一支利箭既穩又準地從路旁的密林中射了出來,一箭射中馬兒的脖子,也粉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接著,又一支利箭無情地從另一頭射出,射中了錢憲的背部,錢憲一聲悶哼,從馬背上仰麵栽了下去。
密林裡,丁順那張泛著幾分猥瑣意味的老臉露了出來,看著郊道正中錢憲的屍嘿嘿一笑,自言自語道:“遼東之局無可破,殺你一個錢憲隻是開始而已……”
說完丁順扭頭大聲道:“錢憲已死!箭告訴葉近泉,可以對義州衛所動手了!”
一支火箭扶搖而上,在夜空中炸開一朵絢麗的煙花。
**************************************************************義州城,鴻賓樓內。
秦堪穿著一身黑色儒衫坐在二樓的雅間裡,義州各大小官吏以劉平貴為,按官階品級依次坐成一圈。
京師的官場規矩和地方上不大一樣,京師的官場仿佛更注重資曆,京師的文官們若私下聚在一起,排座次的話先論學曆,庶吉士自然是毫無爭議的坐位,其次是進士。進士的座次也有規矩,不能亂坐,弘治十年的肯定比弘治十三年的要靠前,頭甲進士又比二甲三甲進士靠前,這是百餘年來形成的不成文的官場規矩,輕易不能破壞,否則很容易結下仇怨。
當初秦堪的嶽父杜宏進南京吏部述職,就是因為座次的爭執而與當時的刑部給事中石祿結下大仇,風水輪流轉,害得杜宏差點丟官。
而地方上的官場規矩與京師不一樣,由於地方官吏的出身太過複雜,有的出身正經科考,有的出身恩科,有的比如推官照磨一類的官吏根本不需功名,於是地方官府排座通常便隻按品級大小而坐。
今晚鴻賓樓的宴會便具有典型的地方色彩。
欽差大人秦堪坐在主位,旁邊一左一右坐著義州知府劉平貴和義州府同知王鬆齡,依次往後便是府內所轄的三位知縣,推官照磨敬陪末座,至於師爺幕僚一類的人物,根本連坐的資格都沒有。
席間杯觥交錯,賓主言歡,數位絕色名妓坐在雅間內的不遠處撫古琴吹簫管,悠揚的絲竹之聲回蕩在寬敞的雅閣內,名妓們一雙雙秋水般的妙目卻不時在秦堪那張英俊年輕的麵龐上掃過,白蔥似的纖指劃過琴弦簫管,一道又一道或幽怨或嬌媚的眼波頻頻隻朝秦堪一人拋送,古雅典致的絲竹聲裡竟無端多了幾分旖旎曖昧的味道。
年紀不過二十,已是名揚天下的大官兒,又是當今陛下最寵信的臣子,更掌握著令天下聞風喪膽的錦衣衛,英俊也好,權位也好,招惹女人愛慕的所有特質他都具備,教那些絕色名妓們怎能不傾心相許?便是做他最末一房的小妾,此生亦不虛了,風塵女子能尋得一位富家翁依托終生已然是天大的福分,更何況是一位麵貌英俊,手握大權的年輕大官兒?
賓客滿座的宴席裡,名妓們使儘了渾身解數,都想讓秦堪多看她們一眼,最好博得這位年輕高官的歡心,點自己為侍侯枕席之人,一夜床笫風流過後,從此她們可就飛上枝頭做鳳凰了,將來或許當個七品誥命夫人也未可知呢……於是乎,今晚給欽差接風的宴席裡,喧囂與風雅並存,美酒共媚眼亂飛。怎奈何妾心如水,郎心似鐵,那位英俊的大人卻隻顧著和官員們談笑風生,眼睛連瞟都沒瞟她們一下,仿佛當她們不存在似的,不解風情的秦大人委實令名妓們恨碎了芳心。
劉平貴自然將名妓們的神情看在眼裡,舉杯朝秦堪敬道:“秦大人,酒與色不可分家,大人光顧著喝酒,可冷落了這幾位美人兒了,不解風情可是一樁天大的罪過呀,您沒聽出來美人兒的琴聲都帶著幾分幽怨和恨意了麼?”
在座的官員們皆放聲大笑,幾位名妓的俏臉卻漸漸紅,也不知是臉薄還是故意做作,卻似喜還嗔地飛了劉平貴一眼,顯然,這位為她們爭機會的知府大人博得了眾女的一致好感。
秦堪苦笑了幾聲,前世的種馬這一世竟被人說成不解風情,簡直是莫大的羞辱,隻可惜家中小姨子和他的奸情令他整日提心吊膽,實在不敢再招惹女人這種漂亮的麻煩了,杜嫣若現他和金柳的奸情一定會把他大卸八塊,若再招惹一個女人,會把他大卸十六塊。
八塊和十六塊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痛苦,雖然都是死,秦堪還是希望自己死得安詳一點。
片葉不沾身的境界,有的人是自己修煉出來的,而秦堪是被逼出來的。
“劉大人莫諷刺我了,這琴聲是幽怨是恨意,我可真聽不出來……”秦堪尷尬地笑了笑。
劉平貴笑道:“南北朝時的劉勰寫過一部千古好文,名曰《文心雕龍》,裡麵的知音篇有雲:‘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秦大人少年風流,必是久經風月之雅士,這琴聲裡的雅意怎麼可能聽不出來?”
目光一轉,劉平貴緩緩掃視著宴中眾人,若有深意道:“或許是秦大人眼界太高,看不上關外的庸脂俗粉吧,又或許……是因為秦大人的心情不好?嗬嗬,義州衛的錢指揮使是個武夫,武人的脾氣嘛,直來直去的,今晚缺席大人的接風宴,想必有緊要事情,下官這裡代錢指揮使向大人賠個不是,還望大人見諒則個。”
秦堪不由呆了一下。
這話頭轉的,上一句還在文心雕龍風雅得一塌糊塗,下一句立馬挑撥離間,人格分裂如此嚴重,這家夥怎麼當上知府的?
含笑舉杯啜了一口酒,秦堪的目光瞥向窗外,神情微微有些不耐煩。
丁順和葉近泉那兩個殺才不知得手沒有,他實在不想跟這幫酸溜溜的文官應酬下去了,今晚是他清理遼東的第一步,過了今晚,義州府的兵權和政權必須全部掌握在他手裡,至於這些文官武將誰無辜誰罪有應得,隻能等大權掌握在手後,由錦衣衛慢慢調查甄彆了。
劉平貴話裡的意思秦堪自然清楚,明著代錢憲賠罪,實際意思卻相反,他想激起秦堪對錢憲的怒氣,不出意外的話,錢憲已被丁順收拾了,但這個劉平貴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眨了眨眼,秦堪笑道:“劉大人比我風雅多了,我雖是秀才出身,然則這兩年隻顧官場鑽營,曾經讀過的書全忘得光光,各位大人當麵,我這讀書人實在侮辱斯文了,慚愧無地呀!至少我就聽不懂什麼文心雕龍,還有那句操千曲什麼什麼……”
劉平貴急忙陪笑接道:“操千曲而後曉聲。”
“哦……”秦堪恍然點頭,緊接著神情一肅:“……‘千曲’是誰?千曲後麵還有個‘曉聲’?”
哐!
名妓們的琴聲和簫聲頓時全亂調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