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走出林子時腳步放得很慢,很輕,一邊走一邊微笑注視著李東陽,身後的密林深處,十餘名帶刀的侍衛身影若隱若現。
李東陽臉上仍掛著淚痕,見秦堪走近,略顯尷尬的使勁擦了一把,然後捋著胡須,努力裝作一副沉穩的樣子來。
“秦堪,你何時來的?剛才為何沒見你?”
秦堪指了指身後幽幽密密的林子,笑道:“剛才下官藏在林子裡,一直看著你們話彆呢。”
“既然來了為何不當麵跟劉公謝公道聲彆,好歹如今也是執掌錦衣衛的指揮使了,鬼鬼祟祟躲在暗處成何體統?”李東陽不悅地瞪著他,責備的語氣裡卻多了幾分也許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溺愛,好像把秦堪當成了一個不懂事的晚輩。
秦堪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不是下官鬼鬼祟祟,實在是我的名聲已臭滿了大街,我若出來,劉公謝公一定會把我罵得體無完膚,下官臉皮太薄,沒有主動把腦袋伸過去挨罵的愛好。”
李東陽楞了一下,哈哈大笑:“你臉皮薄?秦堪,做人謙虛一點沒什麼不好,可謙虛到睜眼說瞎話的地步就不對了,從你進京開始,坑王嶽,坑大臣,坑壽寧侯,甚至連老夫都被你坑過,坑完麵不改色把罪責往旁人身上一推,你一臉無辜站在旁邊看熱鬨,你覺得你好意思說自己臉皮薄嗎?”
秦堪喃喃歎道:“早知道我就不出來了,不過燒過他一次房子,小心眼兒的老頭打算記恨多久?”
李東陽笑得愈暢快:“老夫打算一直記恨到進棺材,這事啊,沒完。”
秦堪笑了笑,轉身注視著塵土飛揚的官道儘頭。
劉健和謝遷的馬車已沒了蹤影,官道上商賈走卒來往不絕,滿懷希望或失望地繼續著他們的旅程,弘治年間聞名於世的三駕馬車其中之二,也終於徹底地告彆了大明的曆史舞台,從此分道揚鑣,黯然退場。
李東陽的神情變得悵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老夫一生愛惜羽毛,奈何數十年的老友竟不懂我,人生知己數十年,最後這一關口終究過不去……可惜,可歎啊。”
秦堪微笑道:“世人皆醉,李公獨醒,獨醒的滋味恐怕不太好受吧?”
李東陽上下掃視著秦堪,笑道:“誰說老夫獨醒?這不有你陪著嗎?從你進京開始,老夫便沒有停止過關注你,一個小小的錦衣千戶,竟敢獨捋東廠廠公的虎須,還敢燒當朝大學士的房子,輕輕鬆鬆將這場禍事轉到老夫和王嶽之間,從那時起老夫便知你不是盞省油的燈,後來查鹽引案,查蘇州織造工案,獻《菜根譚》,教太子為先帝做羹湯……”
一樁樁一件件事跡被李東陽細細數來,聽得秦堪背後冒了一層冷汗。
這老頭兒還真沒說假話,果然時刻關注著他,而且從不動聲色,可以肯定,引當朝大學士如此關注,絕不僅僅因為燒了他家房子。
李東陽頓了頓,笑眯眯地盯著秦堪,道:“好事做了,惡事也做了,善名揚了,惡名也揚了,正與邪,得與失,秦堪,你告訴老夫,你是如何取舍的?”
秦堪想了想,道:“但憑本心而已,我隻是一個從山陰鄉下走出來的窮酸小子,一路走來坎坷不斷,麻煩不斷,為了生存,我已顧不得什麼正與邪,善與惡,隻想在這紛亂的世上活下去,保護好我的妻子家人,如果可以的話,讓她們活得更好,人生更豐富,而我……”
仰頭看著灰蒙蒙的天色,秦堪呼出一口胸中濁氣,道:“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用自己能力去改變一些什麼,當然,隻是儘力而已,李公也是有家的人,應該知道,一個有了家有了羈絆的男人,肯定不會為了所謂的夢想理想去拚命的,隻儘一份心力而已,能成固然可喜,不能成則果斷退避,絕不再試,因為我如今每曆一次風險,都如同將我全家人的性命押上了賭桌,我輸得起自己的命,卻輸不起妻子家人的命……”
“所以,我願意順應世道情勢,變換出不同的嘴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理想這個東西太虛無,如果它與我的妻子家人的性命或幸福產生了衝突,我將毫不猶豫地拋棄理想,為了她們,我甚至可以不要氣節,不要名聲,我願與魔鬼聯手,也願在權貴麵前低頭,縱然萬夫所指,萬世唾罵,隻要妻子家人能把我當人,把我當成一個好人,這一輩子便算沒有白活。”
李東陽靜靜聽著秦堪這番難得聽到的心裡話,不由怔怔呆了許久。
忠耶?奸耶?
朝堂上滿口仁義道德的大臣,處處標榜君子之道,實則幾人能稱得上君子?嘴上說得道貌岸然,轉過身乾的事儘是男盜女娼,相比之下,眼前這位年輕人無疑坦率得多,誠實得多。
所謂聖人之言,隻不過是一件拿來攻擊政敵,製約皇帝的武器,卻從未有人拿它真正稱量過自己,反倒不如像秦堪這般老實承認隨波逐流,我行我素,不去計較身後的名聲。
李東陽突然間覺得自己好像了解眼前這個年輕人了。
捋著胡須,李東陽緩緩道:“所以,你行事可以不問善惡,不問正邪,你能教太子做羹湯,告訴他何謂孝舉,也能決然舉起屠刀,眼睛都不眨地殺得東廠血流成河……”
秦堪淡淡一笑:“經營好的名聲太累了,我隻憑著本心做事。”
李東陽笑道:“聖人雲:‘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你不是仁者,你是知者。”
秦堪雙手合十,笑道:“但懷菩薩心,縱舉屠刀,亦是度,亦是慈悲。”
(未完待續)